花中歲月

深圳居不易,買不起房,但生活還是要追求質量,在租來的陽臺上擺幾個花盆,閒來養花種草,是勞碌生活裏難得愜意的時光。年後從網上買的牡丹花根,埋進花盆裏,三月初發芽,長了倆葉片,營養不良似的,瘦弱蠟黃,不幾日就死掉了,挖出根來已經黑透,再無挽救的可能,至於另一個盆裏種的百合,死得更早。

記憶裏的牡丹花,我只見過一次,那會大學剛畢業,在濟南長清一個叫作常春藤的小區裏,春日陽光溫暖的午後,清風沉醉,我跟小李老師散佈閒聊,看到小區裏某戶人家在樓下開墾的菜園,栽着幾株花苗,數朵鮮花在綠葉叢中豔麗嬌嫩地迎風抖擻,但我不認識,小李老師也不認識,後來聊起此事,我倆都有些尷尬,但在當時,我們確實不知道這就是牡丹,是讓登徒子“做鬼也風流”的牡丹,是“花開時節動京城”的牡丹,是名花傾國兩相歡,是會向瑤臺月下逢。

我很確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牡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我把這朦朧的感覺歸於學生時代背誦詩詞的潛意識,直到我來深圳的第一個冬天,母親從老家寄來一牀棉被,看到那張花被面上,一朵朵紅粉牡丹,記憶剎那間橫跨時間長河貫通起來,我確實是很早就見過牡丹的。

小時候,每到夏天,母親就要把棉被翻出來,拆下被面清洗乾淨,再重新將被芯套上,老家人管這項繁重的勞動叫“套被子”。每年套被子的季節,母親都會將堂屋收拾出來,清掃地面,隨後在地上鋪開一層化肥袋子,上面鋪涼蓆,這是套被子的專用場所,旁人都要繞道而行,爲了蹭頭頂的電風扇,我就躺在一邊幫着穿針線,每穿一針,就能躺在邊上舒服享受幾分鐘。

家裏的老被面,紅花綠葉的牡丹,龍鳳呈祥,土氣裏透着大紅大綠的喜慶,多是從年集上裁買回來,而我家卻不需如此,我家的被面是三舅姥爺給拿來的。

東石井的三舅姥爺一輩子沒結婚,跟自己的母親相依爲命。三舅姥爺的母親,我得叫她老姥娘,走那年九十九高齡,一輩子眼不花耳不聾,也不糊塗,只是不能喫葷腥,只吃素,每回臨近春節去看她,三舅姥爺都是用花生油炒大白菜招待我跟母親,從來不見肉腥,去的時候,母親也從不買肉,老姥娘喜歡喫山楂片,糖果,小零食,母親就多買一些,讓我提着跟她一起看望老人家。

老姥娘跟三舅姥爺住在兩間古舊的土茅草屋裏,石頭壘就的矮牆形同擺設,兩間屋子也是夏日漏雨冬日透風,院子裏有一棵極高大的皂莢樹,屋門前一叢綠竹,另有幾棵據說幾十年的牡丹花,因爲每次都是深冬去,我也從未見過牡丹花開的樣子,三舅姥爺張了幾次嘴說要送一棵給我媽帶走,但每次我媽張羅着去找钁頭的時候都能看見三舅姥爺滿臉的不捨得,最終也就作罷。

記憶裏,老姥娘總是坐在炭爐旁邊,佝僂身子乾瘦乾瘦的,又因爲冬天的冷冽北風日夜吹掃,面頰上有兩抹紅暈,原本滿布褶皺的乾癟的皮膚看上去有了一種近乎浮腫的光滑,正是這點紅撲撲的血色昭示着她的健康,如同泡發了的茶葉棍棍,延續着她的生命軌跡。我那會還沒上小學,屁股底下坐不住,總要四下裏踅摸,三舅姥爺見我待不住,就領着我在院子裏東瞧瞧西看看,翻找落在枯葉中的皂莢,耍累了就在大門口的青條石上一蹲,聽他講故事。

三舅姥爺說,他們村有個叫寶貴的俊後生,是個染布的,周圍十里八鄉用的那些個花布,大半都是他的手藝,寶貴的手藝是年輕時候在外頭逃荒學的,憑着這點手藝回到家鄉,日子漸漸好起來。

寶貴有個青梅竹馬的相好,叫瓊華,但他私底下總叫她瓊花,說她笑起來就像一朵花。一朵花似的瓊花長得也很標誌,村裏拔尖的美人,她跟寶貴的愛情得到了兩個家庭的支持與祝福,除了尚未婚嫁,倆人之間已經跟兩口子沒啥區別,小樹林鑽了不知多少回,高粱地也留下他們成雙入對的影子。

那一年,日本鬼子在隔壁村修了炮樓,村裏的人緊張起來,原本定下的婚事也推後,寶貴憤憤不平,但比起性命來,其餘都是小事,他也就忍了。所幸他染布的生意並未波及,反而更好了,忙不過來的時候,瓊花就來打下手幫襯。

瓊花幹活的時候,嘴也不閒着,她抱怨寶貴染的花色太素,梅蘭竹菊都不鮮豔,沒有大紅大綠的牡丹喜慶,又大氣。寶貴聽了只是憨笑,說這是學來的手藝,不能改,真要牡丹花的,等將來倆人成親,他就染一回,瓊花羞紅了臉。

鬼子來的第二個秋天,寶貴娘說年輕人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於是她挑了日子一個人去城裏置辦喜酒喜糖,一連三天過去,寶貴也沒見自己的親孃回來,急得他在家團團亂轉,到了第四天清晨,面黃肌瘦的寶貴娘摸黑進了家門,原來她當日快到城外的時候,遇上鬼子到處抓壯丁去修路,連女人也不放過,她嚇得不敢進城,慌忙往回跑,半道上又遇見一隊僞軍,慌不擇路進了山套子,在山洞裏藏了三天,靠着半罐子豬油纔沒餓死,直到今天才摸索着回來,打這起,寶貴娘聞見葷腥就想吐。

成親的事再次擱置,天光大亮的時候,寶貴去了瓊花家,大門虛掩着,家裏沒人,寶貴轉身準備回去的時候,瓊花從菜窖裏探出腦袋來。

“你咋在菜窖裏,我喊了半天沒人應。”寶貴笑着問。

瓊花卻很慌張,示意他小點聲,隨即拉着他的手進了屋。

“偷偷摸摸的,幹啥壞事了?”寶貴開着玩笑,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原來前幾天瓊花出去的時候遇上隔壁村兩個僞軍,路上沒人,倆僞軍攔住瓊花動手動腳,正要幹那事的時候,被一個落單的游擊隊員給撞上了,僞軍丟了命,游擊隊員也沒好過,腿上給一個僞軍臨死前用刺刀劃了一道見骨的口子,於是瓊花把他帶回來養傷,就藏在菜窖裏。

游擊隊員在瓊花家待了一個多月,起初還沒覺得有什麼,後來寶貴就有些胡思亂想,他總覺得一個大男人住在瓊花家裏,難免有點啥事,何況那游擊隊員長得不賴,個頭高大,又白淨,全然不像風餐露宿打游擊的戰士,倒像是地主家的闊少爺,他還識文斷字呢,於是寶貴頻頻跑去瓊花家裏盯着,尤其是寶貴娘去給傷員換草藥的時候,他必定也跟着去。瓊花本就提心吊膽,寶貴每次來又總是扯些閒話,她就有些不高興。

游擊隊員沒等傷好利索就要走,這本應是讓寶貴高興的事,但他絲毫高興不起來,因爲瓊花來跟他道別了,起初他還以爲瓊花是說玩笑話,待他確認瓊花不是在說笑,而是真的打算跟傷員一起去找到隊伍,跟他們一起打鬼子,他的心彷彿被刺痛,刺痛之後是憤怒,因爲不理解,所以憤怒。

他質問瓊花是不是照顧傷員的時候看上人家了。

“是,那小白臉子有文化,長得又好,難怪你變心。”

其實,寶貴心裏並不這樣想,他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會說出這樣絕情的話,許是覺得,這樣瓊花就會留下來。

瓊花愣住了,她盯着寶貴,沒有解釋。

“你咋不說話?”寶貴有些心虛,“你去了能幹啥,連打槍都不會,就憑你跟俺娘學的那點子草頭郎中的本事嗎?”

瓊花還是走了,沒有解釋什麼,她的離去帶着一個鄉野女子的決絕,此後再沒回來。

抗戰勝利了,寶貴到處打聽左近那些出去參軍的,其中有一些回來了,有一些沒能回來,而瓊花就是沒回來的之一。

半年後,忽然有人找上門來,是當初那個游擊隊員,他的到來讓寶貴意外又驚喜,畢竟瓊花是跟他走的,想必也會跟他一起回來,但很快寶貴就再次失望了,游擊隊員隻身前來,並沒帶着瓊花。

瓊花犧牲了,在抗戰勝利的前夕,死在趕往前線搶救傷員的路上,本是救人的,卻被人救回來,彼時她剩下最後一口氣,見到了游擊隊員,並託他把一塊布送回來,託他告訴寶貴,說她當初走的時候其實並沒生氣,只是不想讓他擔心,才裝着生氣走的,又囑咐他再找個合適的女人娶了吧。

游擊隊員走了,留下一塊布,是瓊花在外地駐紮的時候自己去染坊裏染的,大紅的牡丹,像染了血,比天邊的雲霞還要豔,寶貴響起當初瓊花的話,她不喜歡素淨的布料,她喜歡大紅大紫的牡丹,喜慶又熱烈。

寶貴心灰意冷了,他並沒有聽從瓊花的遺願找個女人娶了,後來,村裏來了一批知青,有個姑娘跟瓊花長得極像,村裏人都想撮合她倆,連瓊花的爹孃也開口勸他,但寶貴終是沒有點頭,他覺着自己的心已經跟隨瓊花一起死去了,這輩子再也裝不下另一個女人。後來知青回城了,斷斷續續還來過幾次信,寶貴一次都沒回,他也不想耽誤人家姑娘,這件事不了了之,聽說她後來嫁了人,生下一雙兒女,過得很好。

寶貴收了倆徒弟,把一身染布的本事教給他們,自己守着老孃過活,再也不管別的。從那時起,這十里八鄉買到的布料就都是大紅大綠的牡丹花了。

三舅姥爺的故事年年都有細節上的變化,大致卻總是這樣一段情節,我問過三舅姥爺,寶貴還活着嗎?他就不說話了,也是我當時年紀小,否則也該能從三舅姥爺的神情裏讀到一些信息。

老姥娘走後,我媽依舊每年春節前去一趟東石井,但她不買山楂片跟糖果,只是給三舅姥爺拿點錢,坐着說說話,我上了學,也不大跟着去了。三舅姥爺隔幾年就託人帶兩牀老花被面來,最後一次見他,是他自己送被面來的,那也是一個深冬的日子,臨近春節了,三舅姥爺登門的時候,我爸還在南嶺砸石子,我跑着去把他叫回家,那天,我爸陪着三舅姥爺喝了許多酒,說了一些我聽不明白的話,臨走的時候,三舅姥爺囑咐我媽說送來的牡丹花被面省着用,以後可就沒有了,其實我媽那時候已經開始去集市上買各種新鮮花樣了,舊年裏大紅牡丹的被面都被塞進了櫃子裏,只是面上不好說,她還是點頭應着。

聽我媽說,三舅姥爺年輕時候也是十里八鄉有名氣的俊後生,我隱約意識到,故事裏的寶貴或許就是三舅姥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藏在一朵花裏的歲月悄悄流逝,故事裏的人變成了講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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