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地壇》 - 書摘

我與地壇(插圖版)
史鐵生

◆ 我與地壇

我常覺得這中間有着宿命的味道:彷彿這古園就是爲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着輪椅進入園中,它爲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着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

這都是真實的記錄,園子荒蕪但並不衰敗。

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裏了,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爲什麼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後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麼可怕。

譬如秋風忽至,再有一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你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瞭。味道甚至是難於記憶的,只有你又聞到它你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裏去。

於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裏: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歡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着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爲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嗎要寫作。

後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着不是爲了寫作,而寫作是爲了活着。

有一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裏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的祭壇佔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裏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迴旋飄轉亙古不散。

◆ 合歡樹

“她心裏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點兒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裏穿過。

◆ 我二十一歲那年

即便多麼驕傲的人,據我所見,一躺上病牀也都謙恭。

當時我有過一個決心:要麼好,要麼死,一定不再這樣走出來。

所幸身邊有書,想來想去只好一頭埋進書裏去,好吧好吧,就算是三個月!我平白地相信這樣一個期限。可是三個月後我不僅沒能出院,病反而更厲害了。

我想局長到底是局長,比我會得病。

不必去操心那些玄妙的邏輯了。整個冬天就快過去,我反倒拄着柺杖都走不到院子裏去了,雙腿日甚一日地麻木,肌肉無可遏止地萎縮,這纔是需要發愁的。

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如今來想,有神無神並不值得爭論,但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自然會忽略着科學,向虛暝之中寄託一份虔敬的祈盼。

二十一歲末尾,雙腿徹底背叛了我,我沒死,全靠着友誼。還在鄉下插隊的同學不斷寫信來,軟硬兼施勸罵並舉,以期激起我活下去的勇氣;已轉回北京的同學每逢探視日必來看我,甚至非探視日他們也能進來。

二十一歲、二十九歲、三十八歲,我三進三出友誼醫院,我沒死,全靠了友誼。

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尾。在所有童話的結尾處,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爲了錘鍊生命,將佈設下一個殘酷的謎語。

十九年中,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歷了,現在要是有個二十一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麼?大概我也只能回答:真的,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說得清的。

還是那位臺灣作家三毛說得對: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一說就錯。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尾處,上帝爲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着活下去,而設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

在科學的迷茫之處,在命運的混沌之點,人唯有乞靈於自己的精神。不管我們信仰什麼,都是我們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導。

◆ “忘了”與“別忘了”

少女發現了便驚惶地道歉:“我忘了,你能原諒我嗎?真的,我忘了。”於是男青年心底蕩起渴望已久的幸福感。不是因爲她的道歉,而是因爲她忘了,忘了他是個殘疾人。

又有一次我的小說遭了批判,老實說,我頗以爲批判得無理。正當我憤憤然之際,有朋友來爲我打抱不平了。我自然很高興。不料這朋友卻說:“我跟他們(指批判者)說了你的情況,你放心吧,沒事了。”什麼情況?腿,殘疾。本來可能還有什麼事呢?爲什麼就又沒事了呢?(順便說一句,我仍以那朋友爲朋友,但他那一刻無疑是犯了糊塗。)我如墜入五里霧中,心頭又是那句話來回翻滾:忘了這腿吧,忘了我是個殘疾人行不行?

這戲就不那麼枯燥了,有可思考之處了:男A把男B忘了。男B也把男B忘了。不過,男A真把男B忘了嗎?顯然沒有,所以他才把男B除外了。男B真的把自己忘了嗎?這是最重要的問題。

人道主義不僅意味着我們該有人的權利,還意味着我們必須理直氣壯地去爭取,倘自己先就膽怯,則天上掉大餅的機會微乎其微。

總之,我們既然要求的是平等,既然不謀爲鬼也不想成神,事情其實就很簡單了:讓我們的肉體不妨繼續帶着殘疾,但要讓我們的精神像健康人一樣與世界相處。

◆ 我的夢想

不怕讀者諸君笑話,我常暗自祈禱上蒼,假若人真能有來世,我不要求別的,只要求有劉易斯那樣一副身體就好。

上帝從來不對任何人施捨“最幸福”這三個字,他在所有人的慾望前面設下永恆的距離,公平地給每一個人以侷限。如果不能在超越自我侷限的無盡路途上去理解幸福,那麼史鐵生的不能跑與劉易斯的不能跑得更快就完全等同,都是沮喪與痛苦的根源。假若劉易斯不能懂得這些事,我相信,在前述那個中午,他一定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這樣,我的白日夢就需要重新設計一番了。至少我不再願意用我領悟到的這一切,僅僅去換一個健美的軀體,去換一米九以上的身高和九秒七九乃至九秒六九的速度,原因很簡單,我不想在來世的某一箇中午成爲最不幸的人;即使人可以跑出九秒五九,也仍然意味着侷限。我希望既有一個健美的軀體又有一個了悟了人生意義的靈魂,我希望二者兼得。

難道我們不該對靈魂有了殘疾的人,比對肢體有了殘疾的人,給予更多的同情和愛嗎?

◆ 好運設計

生在窮鄉僻壤,有孤陋寡聞之虞,不好。生在貴府名門,又有驕狂愚妄之險,也不好。生在一個介於此二者之間的位置上怎麼樣?嗯,可能不錯。既知曉人類文明的豐富璀璨,又懂得生命路途的坎坷艱難,這樣的位置怎麼樣?嗯,不錯。

有知識不是有文憑,你的母親可以沒有文憑。有知識不是被知識霸佔,你的母親不是知識的奴隸。有知識不能只是有對物的知識,而是得有對人的了悟。

你從來沒碰到過不可逾越的障礙,從來沒見過不可消除的痛苦,你就像一個被上帝慣壞了的孩子,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失敗,從來沒遭遇過絕境,但死神終於駕到了,死神告訴你這一次你將和大家一樣不能倖免,你的一切優勢和特權(即那“好運設計”中所規定的)都已被廢黜,你只可俯首帖耳聽憑死神的處置,這時候你必定是一個最痛苦的人,

◆ “文革”記愧

多年來有件事總在心裏,不知怎麼處置。近日看《幹校六記》,錢鍾書先生在書前的小引中說,若就那次運動(當然是指“文革”)寫回憶的話,一般羣衆大約都得寫《記愧》。

現在我知道,爲一個給定的結論找理由是一件無論如何可以辦到的事。

夜色便在這個問題前無聲地擴散得深遠了。

現在想,倘那篇《普通的人》漸漸被淡忘了,實在是文學史上的缺憾。隨憶隨記,實指望沒把愧走漏太多就好。

◆ 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的最後一句話尤爲簡潔有力:“你報名去,我們不一定叫你去,不報名的呢,我們非叫你去不可。”因而造成一段歷史疑案:有多少報了名的是真心想去的呢?

民歌唱“出的牛馬力,喫的豬狗食”,說是誇張嗎?那是因爲其時其地的牛馬們苦更重,要是換了草原上的牛馬,就不好說誰誇張了誰。

自己爲自己蓋棺論定是件滑稽的事,歷史總歸要由後人去評說。

還有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我們十七八歲去插隊時,男生和女生互相都不說話,心裏騷騷動動的但都不敢說話,遠遠地望一回或偶爾說上一句半句,渾身熱熱的但還是不敢說下去;我們就是這樣走進了人生的。這些事夠後世的年輕人琢磨的,要是他們有興趣的話。

◆ 黃土地情歌

我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呢,跟二十幾歲的人在一起玩不覺得有什麼障礙,偶爾想起自己已經四十歲,倒不免心裏一陣疑惑。

那時候,愛情如同一名逃犯,在光明正大的場合無處容身;戲裏不許有,書裏不許有,歌曲裏也不許有。不信你去找,那時的中國的歌曲裏絕找不到愛情這個詞。

但是二十歲上下的人,不談戀愛尚可做到,不向往愛情則不可能,除非心理有毛病。

艱苦的生活需要希望,鮮活的生命需要愛情,數不完的日子和數不完的心事,都要訴說。

此文開頭說的那位二十一歲的朋友——我們知青的第二代,他喜歡唱什麼歌呢?有機會我要問問他。但是他願意唱什麼就讓他唱什麼吧,世上的緊張空氣多是出於瞎操心,由瞎操心再演變爲窮干涉。我們的第二代既然也快到了戀愛的季節,我們尤其要注意:任何以自己的觀念干涉別人愛情的行爲,都只是一股逆流。

◆ 歸去來

我常常不能相信,一個靈魂就會消失,尤其那樣一個生氣勃勃的靈魂。

立哲算了算,很多插隊的朋友碰巧都在北京,便打電話回家:“媽,你準備準備,我明天結婚。”“精神病!這哪兒來得及?”“有什麼來不及?陝北這幫人一塊喫頓飯就得。”

很可能這是命,是性格,性格就是命運,不能放棄理想的命運。

◆ 散文三篇

尼采說:自從我厭倦了尋找,我便學會了找到。

我在陝北的一處小山村插過隊。我寫過那地方,叫它作“清平灣”,實際的名稱是關家莊。因爲村前的河叫清平河,清平河沖流淤積出的一道川叫清平川。

我想,人也是這樣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吧。你每一瞬間都處於一個位置都是一個粒子,但你每時每刻都在運動你的歷史正是一條不間斷的波,因而你在任何瞬間在任何位置,都一樣是命途難測。

那本書的作者說:當然這會改變他的牌運,但是,到底是改變得更好了還是改變得更壞了卻永遠不能知道。被你洗掉了的種種排列,未及存在就已消逝,上帝只取其中一種與你遭遇。

◆ 故鄉的衚衕

我便在那兒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資,我們鎮日塗抹說笑,對未來抱着過分的希望。

我單不知,像鳥兒那樣飛在不高的空中俯瞰那片密如羅網的衚衕,會是怎樣的景象?飛在空中而且不驚動下面的人類,看一條條衚衕的延伸、連接、枝枝杈杈地漫展以及曲曲彎彎地隱沒,是否就可以看見了命運的構造?

◆ 記憶與印象1

有位大物理學家說過:“物理學不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能夠談論什麼。”這話給了我膽量。

死,從來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陳村有一回對我說:人是一點兒一點兒死去的,先是這兒,再是那兒,一步一步終於完成。他說得很平靜,我漫不經心地附和,我們都已經活得不那麼在意死了。

這樣,終於有一天孩子會想起開端的玄妙:無緣無故,正如先哲所言——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時間限制了我們,習慣限制了我們,謠言般的輿論讓我們陷於實際,讓我們在白晝的魔法中閉目塞聽不敢妄爲。白晝是一種魔法、一種符咒,讓僵死的規則暢行無阻,讓實際消磨掉神奇。所有的人都在白晝的魔法之下扮演着緊張、呆板的角色,一切言談舉止,一切思緒與夢想,都彷彿被預設的程序所圈定。

終於有一天奶奶領我走下臺階,走向小街的東端。我一直猜想那兒就是地的盡頭,世界將在那兒陷落、消失——因爲太陽從那兒爬上來的時候,它的背後好像什麼也沒有。誰料,那兒更像是一個喧鬧的世界的開端。那兒交叉着另一條小街,那街上有酒館,有雜貨鋪,有油坊、糧店和小喫攤;因爲有小喫攤,那兒成爲我多年之中最嚮往的去處。

對於故鄉,我忽然有了新的理解:人的故鄉,並不止於一塊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種遼闊無比的心情,不受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心情一經喚起,就是你已經回到了故鄉。

做叛徒要比做俘虜可怕多了。俘虜尚可表現忠勇,希望未來;叛徒則是徹底無望,忽然間大家都把你拋棄了。

母親走來走去攪亂着那道斜陽,二姥姥彷彿靜止在幽暗裏,素色的旗袍與幽暗渾成一體,唯蒼白的臉表明她在。一動一靜,我以此來分辨她們倆。

姥姥再次抱歉地笑,擡頭看四周,看玻璃上的夕陽,看院子裏滿樹盛開的海棠花,再低下頭去看手中的針線,把笑和笑中的迷茫都咽回肚裏去……

有一年作協開會,我從“與會作家名錄”上知道了那個人的籍貫:河北涿州。其時母親已經去世。忽然一個念頭撞進我心裏:母親單是想給我找個老師嗎?

那時,大舅從幾十年杳無音信之中忽然回來,一頭白髮,滿面滄桑。大舅捧着那縣誌,半天不說話,唯手和臉簌簌地抖。

太姥爺比“周扒皮”有遠見,對長工們從不怠慢。既不敢怠慢,又捨不得給人家喫好的,於是長工們喫什麼他也就跟着一起喫什麼,甚至長工們剩下的東西他也要再利用一遍,以自家之腸胃將其釀成自家地裏的肥。

◆ 記憶與印象2

查詞典,“籍貫”一詞的解釋是:祖居或個人出生地。——我的即興碰巧不錯。

中心大街的路口聳立着一座仿古牌樓(也許確鑿是個古蹟,唯因旅遊事業而修葺一新),匾額上五個大字:天下第一州。中國的“天下第一”着實不少,這一回又不知是以什麼爲序。

所有的人都是一樣,從老家久遠的歷史中抽取一個點,一條線索,作爲開端。這開端,就像那綿綿不斷的嗩吶聲,難免會引出母親一樣的坎坷與苦難,但必須到達父親一樣的煎熬與責任,這正是命運要你接受的“想念與恐懼”吧。

我那時年輕氣盛,沒那麼多好聽的話獻給他們。最後出來一位負責同志,有理有據地給了我們回答:“慢慢再等一等吧,全須全尾兒的我們這還分配不過來呢!”此後我不再去找他們了。再也不去。但是母親,直到她去世前還在一趟一趟地往那兒跑,去之前什麼都不說,疲憊地回來時再向她憤怒的兒子賠不是。我便也不再說什麼,但我知道她還會去的,她會在兩個星期內重新積累起足夠的希望。

香火重新旺盛起來,但是有些異樣。人們大把大把地燒香,整簇整簇的香投入香爐,火光熊熊,煙氣燻蒸,人們衷心地跪拜,祈求升遷,祈求福壽,消災避難,財運亨通……倘今生難爲,可於來世兌現,總之祈求佛祖全面的優待。廟,消失多年,回來時已經是一個極爲現實的地方了,再沒有什麼猶豫。

◆ 記憶與印象3

歷史的每一瞬間,都有無數的歷史蔓展,都有無限的時間延伸。我們生來孤單,無數的歷史和無限的時間因破碎而成片斷。互相埋沒的心流,在孤單中祈禱,在破碎處眺望,或可指望在夢中團圓。記憶,所以是一個牢籠。印象是牢籠以外的天空。

八子的笑毫無雜質,完全是承認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態度,意思是:沒錯兒,換了別人我也會笑他的,可惜這回是我。

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所經之處仍然常能見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務虛筆記》中說過: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長大,長大得到處都在。

再過幾年,有了所謂“內部電影”。據說這類電影“四人幫”時就有,唯內部得更爲嚴格。現在略有鬆動。初時百姓不知,見夜色中開來些大小轎車,紛紛在劇場前就位,跳出來的人們神態莊重,黑壓壓地步入劇場,百姓還以爲是開什麼要緊的會。內部者,即級別夠高、立場夠穩、批判能力夠強、爲各種顏色都難毒倒的一類。再就是內部的內部,比如老婆,又比如好友。影片嘛,東洋西洋的都有,據說運氣好還能撞上半裸或全裸的女人。據說又有潔版和全版之分,這要視內部的級別高低而定。

我獨自看那“編劇”後面的三個字,早已懂得:有爲,與愛情,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領域。但暫時,亦可在心中長久,而寫作,卻永遠不能與愛情無關。

這一段童年似乎永遠都不會長大,因爲不管何年何月,這世上總是有着無處可去的童年。

良心,其實什麼都明白。不過,明白,未必就能阻止人性的罪惡。多年來,我一直躲避着那罪惡的一刻。但其實,那是永遠都躲避不開的。

銀圓一把一把地拋起來,落在柔軟的綢緞上,沉甸甸的但沒有聲音。接着是皮帶抽打在皮肉上的震響,先還零碎,漸漸地密集。老海棠樹的樹蔭下,小恆媽兩眼呆滯一聲不吭,皮帶彷彿抽打着木樁。

我的良心仍不敢醒。但那孱弱的良心,昏然地能夠看見奶奶獨自走在鄉間小路上的樣子。還能看見:蒼茫的天幕下走着的小恆,前面不遠,是小恆媽踽踽而行的背影。或者還能看見:小恆緊走幾步,追上母親,母親一如既往地摟住他弱小且瑟縮的肩膀。荒風落日,曠野無聲。

◆ 記憶與印象4

歷史常就是這樣被割斷着、湮滅着。梅娘好像從不存在。一個人,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光竟似消散得無影無蹤。一個人豐饒的心魂,竟可以沉默到無聲無息。

她知道我正在學着寫小說,但並不給我很多具體的指點,只對我說:“寫作這東西最是不能急的,有時候要等待。”倘是現在,我一定就能聽出她是個真正的內行了;二十多年過去,現在要是讓我給初學寫作的人一點兒忠告,我想也是這句話。

“那怎麼了,好事呀?”“可名額有限,羣衆評選。你說現在這事兒邪不邪?有人說你老B既然入了黨還漲什麼工資?你不能兩樣兒全佔着……”

比如,沒有“搖滾樂”就會有“語錄歌”,沒有“追星族”就會有“紅衛兵”,沒有耕耘就有荒草叢生,沒有春風化雨就有了沙塵暴。一個意思。春天按時到來,保證這顆星球不會死去。春風肆意呼嘯,鼓動起狂妄的情緒,傳揚着甚至是極端的消息,似乎,否則,冬天就不解凍,生命便難以從中甦醒。

心在流浪。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處。都在掙扎。

不行?什麼不行?他們?他們怎麼了?噢……是了,就像那臺階一樣你應該料到他們!但是忘了。春天給忘了。尤其是傷殘,給忘了。

但他沒有回家。他沿着一條大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傍晚,走到了城市的邊緣,聽見曠野上的春風更加肆無忌憚。那時候他知道了什麼?那個遙遠的春天,他懂得了什麼?那個傷殘的春天,一個傷殘的青年終於看見了傷殘。

“這個愛情故事,好像是個悲劇?”“你說的是婚姻,愛情沒有悲劇。”對愛者而言,愛情怎麼會是悲劇?對春天而言,秋天是它的悲劇嗎?“結尾是什麼?”“等待。”

零度,這個詞用得真好,我願意它不期然地還有着如下兩種意思:一是說生命本無意義,零嘛,本來什麼都沒有;二是說,可平白無故地生命他來了,是何用意?虛位以待,來向你要求意義。一個生命的誕生,便是一次對意義的要求。荒誕感,正就是這樣的要求。所以要看重荒誕,要善待它。

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壇尋找安靜,莫如在安靜中尋找地壇。恰如莊生夢蝶,當年我在地壇裏揮霍光陰,曾屢屢地有過懷疑:我在地壇嗎?還是地壇在我?現在我看虛空中也有一條界線,靠想念去邁過它,只要一邁過它便有清純之氣撲面而來。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

◆ 今晚我想坐到天明

今晚我想坐到天明坐到月影消失坐到星光熄滅從萬籟俱寂一直坐到人聲泛起。看看白晝到底是怎樣開始發瘋……

◆ 希米,希米

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你來了白晝纔看破樊籬

◆ 我在

以上姑且稱爲詩的文字,修修改改歷時總也在十年以上,故每一首都不能確定其完成日期。仰慕詩歌已久,偶爾自娛自樂而已;終不怕獻醜的原因,全在林莽老兄與藍野老弟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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