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我最近漲工資了。”前段時間回老家，二姐一見我，就一臉得意。
“現在一個月多少錢？”
“九百了！最早只有七百塊。”二姐興奮的臉都紅了。“超市離家近，除了規定的上班時間，我一有空就過去看看，哪裏髒趕緊再打掃一下。超市裏髒的話，就沒人願意來買東西了。當官的覺得我把地打掃得特別乾淨，也不計較上班時間長短，給我加了幾次工資了。”
二姐本來就是一個特別容易滿足的人，現在六十多歲了，還能得到當官的認可，二姐的幸福感更是不自覺地從內心深處流淌出來。
就說她這工作，其實就是在她家附近的超市打掃衛生，是一件很多人都不願意幹也不屑於乾的事情。現在這個年代，人們寧願在家閒着，在外硬撐着，也不想幹這種掙錢不多，也沒什麼榮譽感的苦差事。
看慣了那些大城市裏工作的白領金領，拿着高薪，住着大洋房，開着豪車，卻仍然牢騷滿腹，欲壑難平的樣子，突然看二姐一個月只有幾百塊工資，還這幅認真和滿足的勁兒，我的思緒有些斷片，真不知道該如何適應。
二姐小時候得過急性腦膜炎，高燒不退，病好後留下了一些後遺症。遇到高興的事情，一笑起來，經常剎不住。再加上她沒心沒肺，不知道揣摩其他人的感受，做事也有點笨拙，所以大家都說她傻。
到了二姐該出嫁的年齡，媽媽不放心她走遠，就託人在距離我家兩三裏地的地方，給她就近找了個婆家。萬一有什麼需要，方便家裏人照應。
二姐無意間撞上好運，嫁給了靠譜的翟哥。翟哥不僅人高馬大，喜歡操心，做事勤快，既能主內也能主外，而且會木匠活。不管誰家結婚做嫁妝，都要央求翟哥幫忙。在當時，他可是個很吃香的手藝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有翟哥照着，二姐的小日子過得很不錯。媽媽也滿意，見人就說，傻人真的有傻福，越是不刻意追求，越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好事。本來以爲得爲她操碎心的，結果卻最爲省心。
婚後幾年，二姐連續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兒，翟哥在家排行老大，特別想要一個兒子撐門戶。當時全國已經開始實行計劃生育，在河南農村可以生二胎，要和頭胎間隔三年以上，而三胎四胎絕不允許。
當時我們那裏計劃生育管得特別嚴，各村都有專門的執法大隊。遇上違反政策的孕婦，直接抓去做人流；知道誰家女人懷孕，找不到女人手術的，就抓家裏男人到派出所；家裏兩個人都躲起來了，就派人到家裏上房子揭瓦，遇上更狠的，直接扒房子。
農村家庭幹活主要靠男勞動力，一般人都希望能生個兒子，延續香火，繁衍後代，所以人們經常和村幹部鬥智鬥勇。女人一懷孕，就讓女人到處躲藏，今天住在這個親戚家，明天挪到另外一個親戚家。男人被抓了，就在派出所蹲着；房子被扒了，以後再蓋。反正只要女人不被抓到，熬到孩子生下來，最多就是罰款的事了。
很多家庭爲了超生，幾乎傾家蕩產。
二姐再生就是第四胎了，當然是違反計劃生育的。她只能把女兒們託付給媽媽或親戚照看，自己開始了計劃生育逃亡之旅。
偏偏二姐命中女兒多，第四胎又生個女孩，已經養不起了，送人；第五胎快生的時候，不幸被村裏執法人員逮到，直接被送到醫院做引產手術。可惜了，是個男孩，心碎了一地；第六胎躲過去了，生下來又是個女孩，再送人。
直到一九九零年，二姐被折磨得面黃肌瘦，家裏也已被折騰得一窮二白，超生游擊隊終於，終於，終於迎來了他們的寶貝兒子，取名小康。
雖然家裏已經一窮二白，雖然二姐面黃飢瘦，但是他們心滿意足，他們如願以償，他們覺着未來有依靠了，他們的心總算安生下來了。
翟哥種菜，二姐賣菜；二姐帶娃，翟哥沒日沒夜幫別人做木工；那些年二姐忙着逃計劃生育，沒顧上管孩子們上學，一晃兩個大女兒也長大了，正好趕上到廣東打工掙錢養家。全家人一起拼命，想趕上社會發展的節奏，儘快擺脫貧困，走上小康。
但是家裏孩子多，勞動力少，計劃生育耽擱了那麼多年，留下個大窟窿，任憑怎麼用力，也只能勉強維持生活。幸好二姐家距離家孃家近，媽媽不管有什麼好壞東西，都給她留一點；大姐也經常把自己的衣服、毛巾、被子等各種東西都往孃家帶，適合二姐的，就挑出來送給她。
二姐快樂點極低，很容易滿足。每次拿到媽媽和大姐給的東西，或者穿上大姐送的舊衣服，常常樂得上瞧瞧下看看：
“媽，你看我姐這衣服多麼合我身，我自己挑都挑不到這麼合適的。”
然後笑得合不攏嘴，從不嫌棄是舊的。
等我參加工作，有錢了，回老家時也時常給二姐塞點零花錢。不管多少，她總是樂滋滋的。老實說，家裏兄弟姐妹這麼多，二姐受得苦多，日子最難，覺得自己對大家庭貢獻不大，她把自己放低到最低的塵埃裏，從不主動講困難添麻煩，所以我對她家的照顧無意中也是最少的。而每次回去，她都會拉着我的手，悄悄告訴我：
“俺村裏人都說我有福，我也覺得我有福。”
“怎麼有福？”
“兒子小康懂事孝順，現在還有了孫子，腦子足，特別能（聰明）。還有女兒那麼多，一個人一個月就算只給我一百塊，我也有幾百塊零花錢，根本花不完。關鍵是人們還說，我有個懂事也有本事的妹妹，對我特別好。”
她說話時那個開心勁兒，我都不忍多看，讓我感到愧疚。
對我來說，每次給她的，也許只是少買一件衣服的錢，也是隻是少到外面吃一餐飯的錢；對她來說，那是妹妹對她的惦念，是內心的滿足和安全，是她可以繼續保持傻傻快樂的資本。
媽媽常說，知足常樂，傻人有傻福。二姐其實不傻，她就是懂得知足。
如果在這個人心浮躁的社會，一份沒人願意幹的清潔工工作依然能讓她快樂；如果在這個物價飛漲人人焦慮的時代，一份九百元的工資還能讓她如此滿足；如果在這個人們把別人的恩賜當成應該的世界，她卻把別人的義務當成了天上砸下來的餡餅，驚喜不已。
我願意二姐永遠傻下去，永遠保持這份純真，保有這份知足的快樂，至少她可以讓我們觀照見自己那永不知足的不堪模樣，或許於不經意間，驚醒，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