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在家裏聽到十歲的侄孫女，在教五歲的侄孫子背加減法和乘法口訣，突然就想起我家院子裏那棵椿樹來了。
在老家院子靠右邊的位置，長着一棵椿樹。那是爹媽起老宅時種下的，說是等它長大了，可以給老者做棺木。除了冬天天氣寒冷外，幾乎每天傍晩，我們全家都會圍在椿樹下喫晚飯，飯後或坐或仰或蹲，看月亮數星星，聽媽媽講故事，背誦三遍九和九九乘法口訣。有時候比賽，有時候接龍，玩得不亦樂乎。
那是爹媽對我們兄弟姐妹最初的啓蒙，媽媽叫三遍九和九遍九。三遍九和九遍九是不識字的媽媽親自傳授給我們的唯一知識，那也是做生意的外公教給她的唯一知識。我們兄弟姐妹每個人從小都會背，而且每天不斷重複、經常比賽，最後個個滾瓜爛熟。
說來也是神奇。至今我也無法確定，早教到底有沒有用。但媽媽教給我們的這個看似簡單的三遍九和九遍九，在我們兄弟姐妹後來各自的成長過程中，確實都發揮了很重要作用。
就說二姐吧，別人都說她傻呵呵的，但她的數學心算能力卻出奇地厲害。二姐家以前種很多菜，她負責每天在街上賣菜。農村賣菜從來不用電子秤，也沒有計算器，大家用的都是杆稱。先用杆稱稱出蔬菜重量，再根據每種菜的不同單價，計算出最終價格。每樣菜的單價、重量都不一樣，但不管什麼單價什麼重量，她總是在稱出重量的同時，就直接說出了最終價格。而買菜的人還得掰着手指頭計算半天，才能覈對出個大概。在集市的時候，二姐算賬總能引來圍觀，弄得那些自以爲有學問的高中生、大學生和先生們，都連連嘆奇。
再看大姐，因爲是老大，小時候要幫媽媽帶兄弟姐妹，所以沒有讀成書。隨姐夫從東北部隊轉業回來後，在橡膠廠當工人。有一次廠裏要進行人事調整，廠長一眼就相中了大姐，說她有眼色，賬頭清，要調她去負責算賬當管家。嚇得大姐趕緊找廠長，又請其他人做證明，費了很大勁，廠長才相信大姐根本不會寫字，無法勝任那些只有文化人才能幹的活兒。
最好笑的是大哥二哥，有幾年一起做生意，不知是收購小麥還是棉花，然後再集中賣出去。大哥負責外面收購，二哥負責記賬結算。有一年春節回老家，我一時心血來潮，讓二哥把賬本拿給我看看。我一看傻眼了，記得密密麻麻，但我這個專業會計完全看不懂。問二哥，二哥說，這個是“小胖欠50”，那個是“小李欠30”，我一瞄，上面寫着“小月半”、“小木子”、“小弓”等各種神奇的文字。但就這樣的語文水平，也不妨礙他們做生意搞收購，還弄得風生水起，可見媽媽這三遍九教育的威力有多強大。
我呢，彷彿冥冥之中也有註定。高考本來一門心思要去北京，報考時聽了鄰居大學生的話，同時填報了當時的熱門專業—中南財經大學會計專業。偏偏北京沒去成，最後直接被錄取到中南財大會計專業。那時候會計專業必修珠算，珠算需要心算能力強，課程一開始，我小時候學過三遍九、九遍九的優勢就顯現出來。別人一目三行都難，我一目五行，輕輕鬆鬆連跳幾級，然後直奔能手級水平，甩出其他人幾條大街。大三時還曾代表學校參加了全國珠算知識大賽，獲了獎，畢業時老師還勸我留校教珠算呢。
後來參加工作管了財務，我就和數字結了更深的緣。可能是小時候不經意的早教作用，我對數字特別敏感，也很容易理解數字之間的關係。不僅僅工作，生活也是如此。剛用移動電話的時候，我從來不存同事和家裏人的電話號碼，隨口就能說出其他人的號碼。實在弄不清這種能力，到底是天生的，還是後期的用心學習培養的。
想起這些事情，總是忍不住想起小時候椿樹下的快樂時光，也禁不住對媽媽的早教方法感到神奇。現在的家長們，爲了孩子不輸在起跑線上，使出渾身解數，在孃胎裏就開始了各種培訓。孩子出生後，更是變本加厲。
女兒小時候，我也曾是一個焦慮的家長。鋼琴、芭蕾、乒乓球、奧數、英語、作文，每天陪着女兒連軸轉。孩子疲憊不堪，疲於應付，興趣課不是因爲喜歡，而是爲了完成家長任務；我自己呢，又花錢又出力，不見效果，常常牢騷滿腹，着急上火，覺得孩子欠了自己很多。每次練琴打球，那簡直就是互相折磨互相傷害。媽媽實在看不懂了，忍不住悄悄問我：
“你們小時候背三遍九、九遍九怎麼那麼開心？雪兒上課怎麼總是無精打采的？”
“我們那是沒條件，只能窮開心。”
“條件好了，進步了，應該更開心纔對呀。你發現沒有，雪兒上奧數課，總是穿她那件不好看的套頭衫？”
“是嗎？我沒注意，我問問。”
雪兒說她最討厭奧數課，所以要換上最醜的衣服去上課。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震：作爲一個女孩，如果因爲被強迫上不喜歡的課，連愛美的心思都沒有了，那這樣的教育，對孩子到底有什麼用呢？
媽媽也覺得問題很嚴重。她說，一個人只有喜歡一件事，才能堅持下去。只要堅持把一件事做好做到極致了，就能幹出了不起的成績。俗話說，一招鮮，喫遍天。沒有人能夠十全十美，人也不需要十全十美，有個看家本領就行了。
作爲女孩，保持一顆愛美的心比什麼都重要。於是家裏人一商量，下定決心，寧可放棄進名校的機會，也要趕緊停掉女兒的奧數課。同時把其他課程也理一理，讓她選擇兩三項自己感興趣、能堅持的課程，爭取給她營造一個有樂趣的童年，就像我們在椿樹下玩三遍九那樣的快樂童年。
也許，媽媽那時候並不知道，她給我們的那點啓蒙，能夠給我們的人生帶來那麼深刻的影響。但媽媽讓我們喜歡上一件事情，並堅持做到極致的做法，在今天的時代也仍然沒有過時，或許這個時代更需要這樣的勇氣和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