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獅子的獅子嶺

        八歲那年的夏天我離開小村莊,來到鎮上讀書,至此之後,再無童年。--題記

      有時候我會想起我的童年,我出生在一個小村裏,小村名叫獅子嶺。傳說很久以前,這裏的山嶺上有一隻鎮山的神獸獅子,保護着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靈,人們得以安居樂業,便把這裏取名爲獅子嶺。但自我出生以來,從未見過連綿的森林高山,有的只不過是一個個小小的山丘。更是從未見過傳說中的鎮山神獸。但就是這個沒有獅子的獅子嶺,裝滿了我的一整個童年。

        春天,陽光老是纏纏綿綿,槐花老是落了一地,掃也掃不完。陌上朱朱粉粉野蒿開,小路兩旁是蒲公英的海洋,遠處有金燦燦的油菜花田。我那時尚不懂什麼叫做“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卻親眼見過,春風吹綠了故鄉一整片河堤,連同遠山春水,都染了青綠。最喜歡一口氣跑完河堤,然後在草地上翻滾,馬尾巴草哧溜一下被壓倒,又不甘心地站起來,風咯吱咯吱地來撓我癢。“喂,你聽見了嗎?”我朝遠山大喊,遠山也迴應我“喂,你聽見了嗎?”蒲公英乘風飛起來,一片掉在田埂上,一片掉進春風裏,一片掉落我心底,“叮咚”一聲清脆的迴響,我聽見那分明是一整個春天,在生根發芽。

        夏天是很炎熱的,但那時對於炎熱的概念並不清晰,只知道天空藍得像一塊巨大的水晶,沒有一丁點雲。知了在樹蔭裏不好好歇息,扯着嗓子沒完沒了地叫。家裏的大黃狗趴在堂前的水泥空地上,吐着舌頭,一動不動,連風都不動了。大人們搬着冰鎮的西瓜,我穿着背心,躺在門口的大涼蓆上百無聊賴地滾來滾去,老電扇吱呀吱呀地響,吹不散凝結的熱氣。門口偶爾有戴着草帽挑着扁擔的阿叔阿伯路過,我說:“阿黃,阿黃,你倒是叫啊。”

        我抱着半個西瓜的時候,心裏想着:賣豆腐腦的小販今天還來不來?吃着豆腐腦的時候想着:哥哥姐姐們什麼時候回來釣蝦?想着想着睡着了,口水流了一涼蓆。

        那時村裏總停電,無數個仲夏夜,外婆拿着手搖的竹扇,在竹牀上哄我入睡,伴着夜晚溫柔的風和亮亮的星,每當竹子冰涼涼的觸感進入夢中,彷彿乘一葉輕舟,我總以爲,我不會那麼快長大。我還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坐在竹牀上數星星,突然就看到了一個勺子北斗七,璀璨得無邊無際,後來我再沒有見過那樣令人感動的星空。

        秋天給我留下的印象非常少,大概只有金黃的輪廓和香甜的果,加厚的棉衣以及早早堆上水泥地的稻穀。外婆變得非常忙,沒有空理我,但她紮了一個稻草人,放在谷堆前,咧開嘴,衝我笑。我趁大人們都不在家,一個飛撲扎進谷堆裏,嚇得周圍的偵查鳥四處逃竄。你看,我比稻草人還管用,翻個身,陽光和煦地照在我的臉上,我也是一個小小、小小的穀粒。天空,乾淨得一塵不染。

      屋旁的水渠也幹了,那是我的地盤,但是身爲大王的我,卻無事可做,巡邏來巡邏去,一個下午,兩個下午,秋天爲什麼這麼閒?明明桂花香已經飄滿整個村子了。

        冬天對我來說,就是等雪。等一個清晨醒來,窗外忽而銀裝素裹的世界。長大後慢慢明白等“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是什麼心情,卻開始懷念那時只是等雪的自己。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積雪堆起來有半米深,在南方的冬天不遑多見。大雪封門,我們掃了一早上,才掃出一條路來,我拉着爸爸堆雪人,每次堆的,都像怪獸,後來的雪,再也沒有那一年那樣大,以至於那次堆成的雪人,竟是我堆的最好的一次。

        唯一一次親眼見過冬天的彩虹是一年春節,親朋好友都聚集,大家圍着桌子吃完飯,在那樣的圓滿裏,我突然擡頭看見了彩虹,一直覺得,是一種天大的幸運。那時候除夕夜裏大家都不睡覺,我們幾個小孩拿着“沖天炮”迎接新一年的到來,不知道是誰告訴我“沖天炮”會從後面衝出來,嚇得我直到現在都不敢點鞭炮。雖然如今,同齡的小夥伴們都不再玩鞭炮,只有我,每年過年回老家的時候,還是要固執地買上一點,雖然每每都被笑話長不大。去年回老家已是深夜,路過鞭炮攤的時候店家正在收攤,怔了半餉,還是搖頭走掉了。直到走到老家門口,看到小侄女抱着一箱鞭炮興高采烈地衝出來,以至於在那樣的火樹銀花中流下眼淚來。幸福也許就是所有的美好都能延續下來,會有人替我記得。

        在這個沒有獅子的獅子嶺,我度過了我的童年。海德格爾說:“故鄉處在大地的中央。”,故鄉就如同圓心,人有千千萬萬條路通往遠方,卻只有一條路通往故鄉,我一回頭就能看見。多麼慶幸,我是田野上長大的孩子,穿行在鋼筋水泥的城市裏,身上卻依然流淌着對大自然最原始的感知力,晴天能嗅到空氣裏濃郁的花香和懶洋洋的青草香,雨後能聞到樹木扒住泥土向更深處生長的味道,陰天的時候,有牆角蘑菇,石上青苔的味道。無論我有多迷茫多困惑,始終有故鄉在我身後陪着我,有這片土地給予我最深沉最無言的愛。

        這些年,外婆的田地都開發成了廠房,我才明白,所有的時光都已經回不去了。灰色的建築掩埋了所有的色彩,我仍然可以一口氣跑完整個河堤,可那些漫山遍野的綠,卻再也找不到了。哪怕我向風問詢,也不可能再向時光借一雙翅膀了。可是,哪怕鋼筋水泥再怎樣封存大地,我也不會忘記那片搖曳的綠,縱使時光荏苒,歲月如梭,也不會停止最初的感動與想念,我的心,始終伴着大地的呼吸,我的腳,始終踩在泥土裏,終其一生,我都走在她的漫漫路途裏。

        現在,我總是擡頭望天,因爲我知道,我對這片天空充滿敬畏,但更多的是令人安心的眷戀。

        如何忘記,不能忘記,此心安處是吾鄉,一如昨夜,一如繁星。

茶餘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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