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的替身

        阿三死了。

        就在它死的第三週的某個夜晚,奶奶打來了電話。“咱們家大花下貓崽兒啦,下了六隻。要不要奶奶給你留一隻?”她如是說。

        決定去接小生(爲新來的小貓起的名字)是在第二週的週六。爸媽對於這個消息異常開心,因此騰出了最近的時間。那天天氣陰涼,在伏天裏是少有的舒服日子。然而對於我來說,心裏其實是抵觸的。

        我們驅車上高速,行駛了半個小時,從出口駛下。沿着縣道又行駛了十幾分鐘的樣子,終於到達了位於農村的老家。這一路上,媽媽不時和我說話,但我都儘量保持着沉默。或許沉默會讓我更舒服一點,至少暫時別無他法。我腦海裏不時浮現出每年過年抱着阿三回老家時的畫面——它趴在我懷裏,不時舔着爪子,我輕輕地撫摸着它的背——不知爲何,僅僅只是短短几周,可它的樣子在我的腦海已經有些模糊。唯一清晰準確的,是它的背:光滑柔順的毛下,是骨節分明的脊柱。

        我一直想象着它死前的樣子,因爲我沒能見它最後一面。奶奶說,貓是一種通人性的動物,它會預知自己的死亡,在死之前,找一個誰也不知道得地方,安靜的死。只是實在太突然,讓人猝不及防。

        到家的時候,奶奶做好了一桌飯菜,讓先吃飯。媽媽沒落座,問:“媽,小貓在哪裏?我去看看,給涵涵挑一隻。”

        我皺皺眉頭,想到從今以後,一直屬於阿三的小窩要被別的什麼貓睡,屬於阿三的玩具要被別的什麼貓玩,屬於阿三的家要被別的什麼貓佔有,我心裏不由得生出一陣嫌惡。“我不要!”我冷冷地說。

        媽媽愣了一下,又問:“涵涵,你不是一直喜歡貓嗎?怎麼不要了?”

          “我喜歡的是阿三,不喜歡別的貓。”我氣憤起來,“我不要別的貓。”

          “涵涵,怎麼和你媽說話的!”爸爸也有點生氣了。

          “好啦好啦,別吵了。先吃飯先吃飯。”奶奶趕緊打圓場,“涵涵呀,一會兒到奶奶屋子裏來。好久沒見了,奶奶都想死你了。”

          “嗯。”我默默的點點頭。隨便吃了幾口。

        晚飯之後,媽媽去洗碗。爸爸出門去了。奶奶帶我到後院兒坐着。後院有一棵老榕樹——正枝葉繁茂——從我沒記事起就長在了這院裏。奶奶說,這是她公公的爸爸種在這裏的,她嫁過來的時候,都已經有三合抱粗了。暑假回來的時候,我喜歡坐在樹下聽奶奶講以前的事,而阿三總是會趴在最低的樹枝上,用琉璃般的眸子看着我們。就好像它也能聽懂我們的故事。

          “涵涵啊,你聽過‘轉生’的故事嗎?”奶奶輕描淡寫,話裏卻好像蘊含着魔力一般。

          “什麼是……轉生?”

          “奶奶小時候,聽老人說,貓是一種很神奇的生靈。它們不僅通靈,還傳說有九條命。但不論是誰,肉身總是有極限的,所以它們就會在每次‘死亡’之後,重新回到離出生地最近的地方,保留着‘前世’的記憶,再次投胎。”奶奶輕聲說,“所以其實貓在死亡之前離家出走,其實是重新去投胎了啊。”

        重新投胎……嗎?

        我發起呆來。其實我知道奶奶只是想安慰我,也知道她說的實在太過玄妙,難知其真假。可是我還是選擇了相信。或許是真的呢?這世界有太多事情都是科學無法解釋的,也許這也只是超出人類認知的其中一件事罷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奶奶,我想找到阿三。”我看着奶奶慈詳的臉。

          “好啊。”奶奶領着我走進屋子,她的屋子南角,住着大花一家。“你看看,哪隻像阿三,你對它那麼瞭解,肯定能認出來的。”奶奶指着依偎在母貓懷裏的六隻小貓崽兒。

        我蹲在他們旁邊,仔細的觀察着。第一隻貓崽(從左至右)亂揮爪子的樣子真像,可是阿三額頭可沒有黑斑;第二隻貓崽是身上黑白紋的沒錯,但是它的眼睛是棕色的;第三隻貓崽閉着眼睛懶洋洋的樣子神似,可是總感覺缺少了什麼……看來看去,最像的還是要數第六隻。外貌特徵大體相符,最重要的是,我撫摸它背部的感覺,一模一樣,就好像還是“轉生”前的阿三。

          “奶奶,我要它。”我將第六隻貓崽抱在懷裏。神奇的,就像奶奶說的似的,這隻貓崽完全不認生,對我表現順從,就像我曾經抱過它千萬次一樣。

          “給它再起個名字吧。”奶奶說,“畢竟它已經重新投胎了,應該有一個新名字。”

        我點點頭。其實我還是願意喊它阿三,可是奶奶說的有道理。“就叫……小生吧。重獲新生。”

   

        小生安然度過了“童年”時期,一天天在我的照看下成長爲大貓。雖然取了名字,可是我還是習慣性地喊它“阿三”。只是每次這樣叫它時,它都像是沒聽到一樣,理也不理我,甚至我去抱它時,它還會從我的懷裏掙脫掉。有幾次,還用爪子撓破了我的手……就像在耍小脾氣。

        漸漸的我發現,小生似乎和阿三“越來越遠”。我甚至產生了是不是抱錯了的想法。

        就比如,阿三喜歡的玩具,小生只在初次見到時碰了碰,之後再也沒動過;再比如,阿三喜歡睡在貓窩裏,可小生總是霸佔沙發一角;又比如,阿三從來不會吃蔬菜,可是小生特別喜歡蔬菜……不勝枚舉。

        事實上,到如今我已經對阿三的記憶比較模糊,可是它的東西我還是保持着原樣,努力保留它在這個家裏存在的證據。

        我爲什麼要如此?

        或許是因爲我討厭被當做“小玉的妹妹”,所以一直努力想變得和她不一樣。就像她學習真好,我就喜歡玩;她運動達人,我就安靜看書;她朋友超多,我就孤僻冷淡……總之只要我什麼都和她不一樣,我就是真正的“我”,而不是誰的妹妹了吧?

        我討厭被別人替代的滋味!

        所以那時的我說是“自閉”也不無可以,總是獨來獨往。連心理醫生都拿我沒辦法。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那年暑假,奶奶告訴我“想不想要一隻小貓?”

        我看到它的背上有三道黑紋,所以給它取名“阿三”。從那以後,阿三和涵涵,形影不離。就像孤島上的唯二生物,彼此相依,才能生存。

        我是怕自己,又重新,變得孤獨啊……或許是這樣的吧?

   

        我呆呆地看着趴在一邊舔着爪子的小生,小生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呆呆地盯着我看。我看到小生的額頭上有一塊黑斑,說不上難看,只是……阿三額頭沒有黑斑。

        不對!錯了!這不是阿三,這是……小生啊。

        它肯定也不想被別的貓代替吧?所以纔會一次次地掙脫我,因爲我叫的是阿三,而它叫小生。

        我怎麼能這樣做呢?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就知道了,小生就是小生,它不是阿三。自己怎麼能強加給小生以阿三的名字?

        我將小生抱回懷裏,輕聲致歉:“小生,對不起。你和我一樣,都不是誰的替代品……”

        我輕輕撫摸着小生的背:光滑柔順的毛下,是骨節分明的脊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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