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次招聘會

  個子不高,膚色黝黑,粗糙的臉上深深的皺紋被汗水浸得油膩膩,寬實的肩膀和臂彎攏起一塊塊結實地肌肉。一條尼龍短褲一直遮住了膝蓋,粗壯的小腿和一雙大腳板穩穩的支撐着整個身體……這就是我的父親。寫的一手好字、唱的地道的評劇、總是捧着書的父親。

  母親身體一直不好,沒有固定工作,只能做些雜活,添補家用。我正在上中學,又面臨中考,全家的負擔都由父親一肩來扛。父親的工資並不高,但由於全家生活節儉,雖無甚節餘,倒也衣食無憂。直到有一天,父親苦笑着向我們宣佈了他下崗的消息,從母親臉上讀出的些許茫然引來了我內心片刻的不平靜,但由於學業緊張,也未深思量。

  過了不久,勞動人民文化宮舉辦了專門爲下崗工人再就業的招聘會。父親也欲擠進再就業的人潮中,在我的極力爭取下,以積累作文素材爲由獲准和父親同往。

  父親的家原本離那兒不遠,但由於文革的原因,舉家遷到了鄉下。如今,我們需要倒換4趟車,大約3個多小時纔可到達。早上5點半出發,沒有路燈,只有啓明星指引着方向,瑟瑟的秋風伴我們前行。我們乘坐的是老式的漆着紅漆的公共汽車,門窗極不嚴密,任由着寒風夾着塵土灌進車廂。一路風塵僕僕又倒了幾趟車,到天安門時已過9點了。

  走在寬大的長安街上,父親感慨萬千。這是他多麼熟悉的地方!在這塊神聖而莊嚴的土地上,承載了父親多少童年的快樂!他曾經告訴我他怎樣戴着紅領巾,穿着白襯衫藍褲子,熊糾糾氣昂昂的從這裏走過……

  不知不覺,“勞動人民文化宮”已經出現在面前,我們走進了大門。裏面人頭攢動,招聘的單位也很多,招聘廣告貼滿整個牆壁,邊看邊往裏走,“汽車司機,10年駕齡”、“車牀技術工程師”、“管道工程師”……一連走過數個招聘單位,失落爬上了臉。

  所有的希望寄託在最後的場館,一樣的人聲鼎沸,一樣的擁擠,我拉着父親的胳膊不至走散。像參觀紀念館一樣,隨着人羣,順序的瀏覽一個個招聘臺,快走到盡頭,仍沒有收穫。直到被人流衝到牆角的“未就業人員登記處”。窗口裏伸出的腦袋不厭其煩的重複着一句話:“沒找着合適工作的,填張表,以後有合適的跟你聯繫!”父親在人羣裏擠進一隻胳膊拿了張空表,墊着牆壁填寫。父親的字很好,墊着牆壁仍舊寫的很漂亮,當填完的表格摞在足有2寸厚的紙上的同時,也宣告我們的應聘結束了。

  我和父親擠出人羣,原路返回,心裏不踏實,空落落的。父親沒有說話,我看到他額上的皺紋又深了深。不知不覺,走出了紅牆。

  冷漠的秋風搜刮着身上的暖意,一陣陣失落奔涌心頭。紅牆外,我機械得邁動着雙腳,不敢看父親的臉。紅牆依舊,物是人非,在父親曾經嘻笑打鬧的地方,今天的步伐竟邁得如此沉重。父親心底的落寞與痛楚我無法瞭解,更無法分擔。它不止源於一次招聘會,它承載着更多的東西……在這痛楚面前,我束手無策。

  像是要打破這冰涼的氣氛吧,父親又一次回憶起他的童年:北海的貝殼、高聳的白塔、爺爺的鋼筆、鮮豔的紅領巾……他的興奮感染了我,我也快樂起來,聽着他的故事,享受着他的童年,甩下一路笑聲。偶一擡頭,觸到他的目光,我卻分明看到,那佈滿血絲的眼中透出了一絲悲涼。

  1968年,爺爺奶奶受到衝擊逃到鄉下,同一年撒手人寰,將六個兒女甩在那個動盪的年代。身爲大哥的父親,15歲便開始品嚐生存的艱辛。落實政策後,爲了每月多掙幾十塊錢,年青力壯的父親選擇做了裝卸工人,一干就是十幾年,在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中消耗了他的全部青年時代。而今,人到中年,既不是“工程師”也沒有“十年駕齡”的父親就這樣拖着疲憊的身軀步入了新的浪潮……
 
  家裏那輛不爭氣的28自行車又壞了,父親拿了一些工具不吭聲的在院子裏修着。我倚在門邊,望着父親臉上被歲月雕刻的皺紋,腦海中再一次閃過那個戴着紅領巾的少年,心像被使勁揪了一下,生疼。疼得閉上眼,任淚水滑過臉頰……
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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