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有我,有媽,有老爸

文/懶橘子

“瞧你媽,糊塗成啥哩?”小姨站在媽媽身邊,言語關切。但是——我及其討厭。因爲她言辭誇張,情緒外露。

言辭誇張顯然是爲了以媽的這些老態病態來表現自己的“正常”和“年輕”,雖然她已不年輕。

也正是因了她的不年輕才分外將這種比較不自覺的展開,以獲得心裏的一點聊以自慰。

這得多麼大的不自信呢。情緒外露也正說明這點。

我因而討厭現在媽媽身邊的小姨,雖然她很親。

我也討厭爸,因爲他對媽的態度偶爾也強勢。

媽媽本就是一個溫柔的女人。現在呢,溫柔的更加不像話。

比如她現在住在醫院裏,和她同病房的兩個病友,大家都是血糖高的人,屬於一條統一戰線,因而自來熟。沒有防線。

“你血糖多少年了啊?”

“老嫂子,你是有工資的人,是國家幹部呢,工資一個月多少啊?”

“我給你說啊,我那兒媳婦啊,就不是個東西。”

巴拉巴拉。

媽媽多是傾聽,不常插嘴,偶爾笑笑,偶爾符合,偶爾驚歎。《好好說話》裏說,傾聽,是最大的情商,一個良好的溝通者,是最會傾聽的人。媽媽就是那個最會傾聽的人,讓每一個訴者都能得到最大的滿足,讓她成爲王者榮耀。

小姨說媽是瓜咧。

這就是沒文化和有文化的區別,一個好逞強,一個好成全。

爭強好鬥說明沒有。

鐵板釘釘的富豪是不屑於靠華麗的衣裝來展示自己的強大實力的,好展示的往往都是對自己的實力不自信或者實力往往還是差那麼一點點火候的人,小姨好鬥說明她內心沒有媽強大。

媽是有文化的人。正像病房裏的病友說的,媽媽是國家幹部,是文化人。

媽是文化人沒錯,她是一名老師,教書育人,她不止教,她是真有文化,雖然只是一名小學教師。

1.

媽的姐妹中,都是好強的,都是人嘴裏那個“能幹的會過日子的女人”。

能幹的會過日子的人總是有自己鮮明的性格的,且強勢,且有主見,有擔當,有勇有謀。這些媽媽都沒有。

媽是柔弱的女人,這點在媽的身體狀況中,也表現的異常分明。

她常年貧血,低血壓,心臟不好,面色蠟黃,毛髮稀疏且疲踏幹黃。眼睛小小的,一條細線,嘴脣薄薄的,幹乾癟癟。

張愛玲的《金鎖記》中寫七巧說她家新嫂子,“她的嘴脣,切切倒有兩大盤子。”這本是刻薄至極的話,放在媽這裏,不知要羨慕到那裏去,那麼厚那麼鮮,嘖嘖!多好。

媽是柔弱的,她的三個姊妹都是了不得的人。所以,我們家,小時候都是大姨二姨小姨們拿主意,媽樂得清閒。

我們家,小時候,是大家的家,大姨二姨小姨家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是在我家長大的,那時候,真正的大家庭 ,整日裏都是快樂。

媽的性格隨爺爺。

爺爺是有名的老好人,總理我們那的大藥房。

爺爺那時,是未解放時期,那個大藥房是我們那的那個大財主開的,爺爺是他的總領事。大財主其實是很慈善的老頭兒,一生辛苦持家,勤勞致富,有了點積蓄,開了藥房。

爺爺祖上也是富貴人家,富貴人家總是要讀點書的,於是爺爺是有文化的人,因爲爺爺是有文化的人,於是爺爺成了藥房的掌櫃。

最後,公社化,藥房被充公,財主老頭被打倒,曾經他救濟過的各色男女都去批鬥他,忘記了財主老頭曾經的好,爺爺一直記得,時不時總給小時候的我講那個被批鬥的老頭的事。

至今我記得爺爺坐在奶奶的房子裏,搭訕着想說一些友好的話,被奶奶三言兩語的打發了。

當時我太小,實在不知道兩人之間當時是怎樣的一場對話。只記得,爺爺想要和奶奶和好,想要睡在大房子內,被奶奶拒絕了。

長時間,房間內一度沒有任何聲響,最終,爺爺晚上還是睡在他自己的小房子裏,我和奶奶仍睡在大房子的大炕上。

奶奶是強勢的,爺爺的媽媽還在的時候,奶奶聽婆婆的,爺爺聽媽媽的。

每次外出歸來,爺爺先要問候媽媽,工資也是交給媽媽,而爺爺的媽媽是吃大煙的,於是奶奶一直對爺爺記恨,因爲她自己也要有那麼多娃娃要養。

婆婆走後,奶奶徹底掌了一家,將爺爺安排在一個小黑房子裏,兩人徹底分居。

分居嚴格意義上只是分牀,爺爺的吃喝用度一樣是家中最好的。爺爺也整天樂呵呵的坐在家門口,和南來北往的人談笑聊天逛廟會。

那次奶奶房間裏的爺爺是我記憶中唯一的一次爺爺表情嚴肅,臉上沒有笑呵呵。

2

媽遺傳了爺爺的好性格。

媽媽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妹妹,姐妹五個。論理,留在家裏是輪不到她的,她自己提出要留在家裏,讓其他四個姐妹出去嫁人謀幸福。

除了媽的好性格,我強烈懷疑,媽是看上了要來家裏的他的表哥——我的爸爸其人。

爸爸是二老姑的兒子,二老姑是爺爺的親堂妹。

老姑有九個孩子。爸排行老三,和媽媽一樣。他的上面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倫理,老爸應該排行老五,但是他們家中都稱爸爲老三,可見他們重男輕女的程度。

不過既然重男輕女了,怎麼捨得將老爸送給舅舅家做兒子呢。想着兄妹兩人,這邊孩子太多,養不過來,這邊是自己親哥,家境又好,送一個過來,也是和自己家一樣吧。

爸就這樣來到當時還沒有我的我的家中,本來是送給爺爺做兒子的,不知怎得,爸就和媽表哥表妹相親相愛地結婚了。

爸是真帥啊,我猜媽絕對絕對是被老爸的帥給帥到了。

典型一個郭富城的瀟灑模樣,大而亮的眼睛,棱角分明的臉,挺直的鼻樑,濃黑有型的眉。

我見過爸年輕時的照片,絕對吊打現在一竿子的小鮮肉。老爸的帥是很陽光的大男孩形象。

媽那麼老好的人,爲了老爸,吵過架打過人。

那是我們村的貧農,貧農是一個很驕傲很不講衛生的女人。頭上整天蒙一塊方巾,白色的方巾黑髒臭的成了烏七八糟的怪顏色。

我很奇怪地問媽,怎麼,她不洗她的頭巾?

媽緊張地攔我,噓,別說話,貧農就是要那個樣子的。

就是這個貧農,揭發當時去鎮上參加醫務學習的老爸,說是我家是富農,不能佔用名額去學習。將老爸從鎮衛生所叫了回來。爸爸在家不高興,媽不說一聲,自己出去找髒頭巾理論去了。結果打了一架。

3.

媽爲了老爸而傷心難過過。。。

那時我已結婚,有了我的兒子。爸和媽也搬來縣城居住。爸開了一家診所接待四方來客。

一次,我帶兒子去爸的診所玩。一個打扮入時的老女人,看見我的兒子,掏出50元給他,我拒絕。50元可不是一個小數目,爸笑着說,你阿姨給娃 ,那你就收着吧。

是爸的老熟人。

過後,我聽媽說,她是爸的老相好。

在爸還沒到舅舅家來的時候,兩人就好上了。可是,,,那麼,,,爸爲什麼又要來了呢?

從此,媽的刑偵工作開始了。

假裝回老家,然後給自己的牀四角做出各種記號,看是否會有女人上她的牀;假裝生病,看老爸會怎樣表現。各種軟磨硬泡,套爸的真話。

不論怎樣,那個時候的媽是真不快樂,幾乎崩潰。我一籌莫展,因爲沒有證據。

有時我又想,假如有證據呢,那麼我會怎麼辦?

沒等我想到辦法,媽自己解決問題了。

她叫上老爸,找到那個時髦女人的家,不知嘰嘰咕咕說了些什麼,最後,爸和那個女人徹底不見面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事情結束了,然鵝也有後遺症,就是每次爸出門,媽非得一起同去,不論遠近。媽從不給爸單獨行事的機會。

4.

媽對任何人都是笑呵呵的,唯獨對爸不是。

這個我知道,因爲在意,所以在乎你的態度。

《紅樓夢》中心大嘴快的史湘雲說舞臺上的那個小女孩戲子長得像林黛玉,寶玉急得直給她使眼色。

過後,林黛玉怪罪寶玉,寶玉爭辯道,我又沒有把你比作戲子?黛玉:你還要比,還要說,你不比不說比真要比要說還要令人傷心!

真正在乎的人,纔會真正在乎你的想法你的看法你的做法。

媽幾次對爸針鋒相對,脣槍舌戰,不過就是芝麻小事,然鵝因爲是你,所以天大的小事也是大事。

然鵝她又是這樣的,一碗飯,非要等爸一起吃,一個蘋果,非要兩人分着吃。冬日裏,媽在小區門口買一把韭菜,兩分鐘沒有回來,爸就會跑去小區門口去迎接。

5.

媽和同她同年齡的老人不一樣的地方是,,媽是大手筆。

每次我要說什麼好看,媽都會說,去買。我說這衣服好看,媽說,買!我說,3000多呢,媽說,去買,沒錢媽給你。

我的小時候,是物資貧乏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小零嘴很少,而且錢也少。然鵝我依然是零嘴不斷的。

每次集會,媽都會給我買一個油膏,一把爆米花,一節甘蔗,一包花生粘,,,,一個一個,品類繁多,加在一起也是一大堆。

一次春節,爸的二哥家的閨女,也就是我表姐,回來看爸了。因爲表姐好多年不回來,爸很是高興。媽見爸高興,也很高興。

表姐走的時候,媽拉着表姐家的小孩子,給娃的手裏硬塞了200塊。

表姐走了,爸的臉很難看。媽媽很是不理解。爸說,你給她那麼多錢。

不是你侄女嗎?當時的壓歲錢普遍是20的,50就算多的了。

不是你很高興的嗎?媽也是不能理解老爸。

我高興也不能就給她那麼多錢啊。這話爸只能擱心裏,雖然不願意也是無可挽回了。

媽就是一個從不把金錢放在第一位的這樣的人,這和那些受過苦日子過來的老人是及其不一樣的存在。

媽這樣的人就是人嘴裏的“不精明不會過日子的女人。”

爸是精明的。即便是自己親侄女,老爸依然是很心疼錢的,該給多少就多少,絕不隨便給她那麼多。

6.

媽的大姐,家中的頂樑柱,一直侍候他的老公,不想自己倒在大姨夫前面去世了。媽的二姐,下雪天,掃雪的時候不小心摔一跤,第二天人沒了。媽的四妹,很小的感冒,去醫院打吊瓶,醫療事故發生過敏,人也很快沒了。五個姐妹中,如今剩下媽和小姨兩個人。

媽的身體,是姐妹中最不好的,媽的性格,是姐妹中最無能的,如今看來,媽竟是最好命的人。

媽的不爭,讓她事事皆淡然,不急不躁;媽的爭,讓爸知道她多麼在意自己,人心比人心,相濡以沫就是這樣來的。他們兩分着吃一碗飯,分着吃一個蘋果,也就不足爲奇了。

如今爸把事都做了,只想讓媽繼續做一個不操心的,天真的,啥也不懂的幸福的傻女人。

爲此,我恨爸。

7.

醫生說,媽是阿爾茲海默症。對於65歲以後的人來說,也就是老年癡呆。

媽的記憶有些弱化,媽的認識有時模糊,媽的方向感有時不明,這在她平日裏也是有的啊,可是醫生說,這是阿爾茲海默症。

他說,儘量讓她多動腦。

他說,儘量讓她多幹活。

他說,儘量讓她多動手。

他說,儘量讓她多活動。

可是,爸已經慣的媽不習慣幹活了。

她從來都是爸做好了弄好了才吃的。她也不想動腦,爸說,我們幹啥,媽想也不想就說,好吧。

爸前腳走,媽二話不說,就擡腳跟上。這些已經深入骨髓,長在媽的生命裏了,媽習慣了。爸也習慣了,習慣寵着這個老女人。

醫生說,不能寵,寵了人會變傻,爸說,好的,我不寵。

我說,爸,這個病不寵我媽也會慢慢變傻,爸說,變傻了我再接着寵。

我媽傻嗎?我覺得她一點都不傻。

我爸精嗎?我覺得他一點都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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