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織布》

1、十二月的內蒙


一望無邊的綠野,廣袤而靜謐,大朵大朵的白雲貼地飛行,

黑色的公路在綠色的海洋裏不斷起伏,偶爾一兩條黃色減速帶拴在公路的腰間,高空俯瞰,恰如一條細長的金環蛇在草茵中盤桓……

這就是此前小李對“神域草原”的全部幻想。可當汽車真的行駛在111國道的時候,他的希望像巨大的泡沫被一針戳破。

放眼遠望,一片枯黃,看不到一滴綠色。

十二月的北方,像緊裹棉襖的姑娘又披着灰氅,沉默不語的獨立門頭。看不出玲瓏身材,聽不到蜜語甜言,可單望着那雙凝霜起霧的眼眸子,你也就覺得不虛此行了……

直到下了國道又行出了五六個鐘頭,小李終於望見了那雙“眼眸”。那是一條清亮的河流,七八米寬的河槽一半都被凍成冰坨,只有中間還淌着極細的一股,夕陽下如一條橙紅的絲綢,藉着清風,浮動在此刻鎏金的草甸上……小李終於對這次旅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日頭漸落,大地逐漸歸於冷寂。打開遠光,汽車像一隻螢火飄搖在茫茫夜色。

“我去!”伴隨着開車的剛子一聲抱怨,汽車驟然停頓,巨大的慣性將其他三人從夢中驚醒!

“咋回事兒?”接連有人問道。

剛子下車纔打開引擎蓋兒,只見一股灰色霧氣多路而出。他也沒多說啥,就道汽車出了狀況,毛病還不小,一時半會兒搞不定。

這時刻,這地界,天寒地凍,大家總不能杵在這裏挨凍,於是小李和朋友們跟着手機導航,尋找附近的村落。手機地圖,在大城市,確實好用,標準誤差不超過十米,可在這境地,似乎顯得遲鈍和平庸。不過,非常慶幸,在兩個小時後,大家誤打誤撞進了一個村落。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磚瓦房和土坯房各有半數。八九點鐘,就有不少已紛紛熄燈住語。

他們沿着小路找了一戶還亮着燈的土坯房,扣了扣門。開門的是一位老婦人,她聽明瞭來意,便讓大家進了門。屋分內外,外屋最顯眼的便是一方柴火竈臺,貼着竈臺的側面是一張手工製作的木板小桌,看上去既是案板又是餐桌,經年累月,已辯不出原本顏色。裏屋相對暖和不少,一架鐵煤爐燒的火紅,頂上還坐着一個烏黑的大茶壺。一方土炕平展又溫暖,一鋪一蓋,看來老人家已多年獨身了!

老人家給每個人到了一碗現燒的鹹口奶茶,又炕了兩張糖餅,看起來有些不搭,可享用起來,大家卻是挑不出一個不字。除了老人,炕上又睡了三人。而小李,則一個人俏縮在火爐後面的小木牀上,除了暖和,就記得自己夜裏流過兩次鼻血。


2、久違平安夜


第二天,茶壺因水沸產生的鳴叫將大家驚醒,此時才發現老人家已不在屋內。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當大家快出門檻的那一刻才知道,昨夜自己是多麼幸運。

近一尺多厚的雪層,目前還在堆積。

大家並沒有商量太久,便決定先留在村落,等待救援。

村子的中心有一個座坯房,相比起其他的人家,這房子不僅寬大,而且有更多的玻璃窗,每扇窗子都貼有一個紅色的“十”字,只不過這十字中間的一豎比橫多出一半。房子裏面佈置的並不奢華,一幅《最後的晚餐》的噴繪,正掛在後牆,油墨味還沒去盡,應該是最近剛做的;側牆上九個相框,各裱着兩個粉色吹塑紙裁出來的漢字;兩個大火爐一前一後,此時像慢慢悠悠的燒着,一隻黃黑相間的大狗就窩在後頭的那火爐的一側,打着盹兒,偶爾擡眼看一下推門進來的人影;幾十條長凳清一水的硃紅,被磨的能照出人影,它們無疑是這裏最值錢的家當了。

此刻屋內有七八個人正忙乎着,有的正提水洗地,準備將這紅磚地擦的更豔;有的正在探出半個身子將那門窗仔細磋磨着;還有的正把一張張紅紙剪成花樣,貼在牆上;昨天的那位老婦,此刻正坐在一邊,鼻樑上架着一副老花鏡,左掌壓書食指不斷在某些字句間滑動,右手正在事前裁好的紙條上不斷的書寫着長短不一的句子……

小李和幾個朋友正看到這一幕,出於好奇便進去打聽了一番。

怪不得,原來馬上就是平安夜和聖誕節了,村子裏的老人們正在教堂裏忙着籌備。

聽老人講,這裏的人一半以上都是基督徒,當然大多是女性。所以,每到聖誕節,村子裏很多人都會來到教堂,或唱詩或讀經,用近乎最古典的方式紀念聖子耶穌!

與大城市裏的聖誕節相比,這裏沒有聖誕樹,沒有白鬍子老爺爺,沒有煙囪與襪子的故事,但這裏的聖誕節看起來更隆重也更神聖!

隨行的兩個女生很快就融入到“創作”中,而且樂此不疲,小李和剛子本以爲可以躲過一劫,不曾想,在午飯後還是被兩位臨時女基督徒抓了來,說是要排練節目,準備明天平安夜表演給大家,以示謝意!

這是一個關於兄弟間以德報怨的故事,故事主角名字叫約瑟,是一名猶太人的小兒子,由於太得恩寵,遭到哥哥們的嫉妒,之後將其販賣給路過的商人。多年以後,故地饑荒橫行,哥哥們被迫下到埃及去換購糧食,誰知偶遇弟弟約瑟,此時約瑟已是埃及的第十二位立國宰相,結局當然是翻轉加喜劇,一家團圓,歌頌上帝那些看似苦澀難當,實則未雨綢繆的偉大計劃。

就這麼一個小故事,演出大約要十分鐘,可他們卻排練了近五個小時,倒不是說因爲他們敬業,實在是沒事可做罷了!

爲了確保明天演出的效果不會丟“城裏人”的臉,兩個女生開始走街串巷四處蒐集舞美材料。經過幾個小時的努力,終於在日落前搜剿回彩色頭巾三塊、桌布兩張、牀單一條,破布無數。在幾位臨時藝術家的眼裏,這些分別是顯貴的頭飾、精緻的外袍、威風的斗篷和視頻若干……

設計、出圖、縫製都由兩位姑娘操持,一夜過後,該有的道具皆已到位,除此,還多出了一件“綵衣”!

後來才知道,這是老人家早上趁着大家睡熟,用一塊特殊的布頭縫製的,說是“老雅各”給“約瑟”的禮物。

聖經中描述,這是一件華麗到過分的衣服,正是因爲這件衣服才徹底讓幾位哥哥下定決心加害約瑟,如此看來,這衣服就是導火索!

起初,小李並不滿意自己的角色,畢竟輩分小,臺詞多,排練過程裏總感覺在吃虧,直到看到了這件衣服,才終於打心眼裏喜歡自己的這個角色了。

不僅是因爲這衣服縫製的款式別緻,確有中東貴族服飾的一些樣子,還因爲這塊布頭本身質地不俗,它看起來光潤亮澤,色彩豔麗。摸起來也是柔軟細膩,親膚貼體。披在身上能明顯感覺到它在分量和厚度。老人家居然有這麼好的料子,關鍵是還用在此處,小李念及此處,不免有些疑惑。直到吃了“總導演”一記板栗,才猛然回神,繼續扮演起埃及的宰相大人……

隨着時代的進步發展,中國的傳統節日也都在發生在巨大的變化,比如春節,還有幾人會圍着火守歲?中秋,不遠萬里奔赴親人身邊,趁着月色,吃糕賞桂?更別說什麼清明祭祖,重陽登高之倫了……

歷史的輪子是在往前,可我們卻總忍不住轉身回望,忍不住去懷念追想。畢竟,人是羣居動物,而每個節日的意義,就是爲大家的聚集提供一個巧妙的理由!

所以,這裏的平安夜很好,莫論這是哪裏來的節日,只看每個人臉上幸福的笑容和眼中虔誠的淚光,你也會受感染,會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至少在這麼一刻裏,你打心眼裏覺着自己快樂、充實和滿足。

幾個小時過的很快,詩歌、朗誦和短劇在這簡短的時間裏,像是一支神祕的樂團用各不相同樂器吹奏出的同一樂章,雖然聲音迥異,但旋律一致,情感相通。

比起草原的風光,今夜的掌聲、笑聲和啜泣聲更加動人,更加難忘!

幾個年輕人,準備了那麼多,終是沒有讓人失望,大家鼓掌之餘,還拍下了不少照片。尤其是小李,臺下很多人都稱其演的好,事後紛紛用手機留了合影。

夜已深,幾個年輕人陸續息了手機的屏。可是不一會兒,小李又悄悄點亮的手機屏幕,他不斷的翻着今天大家給他發來的照片,大多都是帶妝照,那一身臨時拼來的綵衣不僅沒有給他拖後腿,反而賦予他一些屬於異域文化的神祕感和特殊性。他兩指輕點屏幕,將一張全身照一寸寸放大,轉而又縮小,反覆數次,像是發現了什麼,卻又不確定,還在努力“徹查”……

翌日,小李出奇的並沒有隨大家出去到附近轉悠,而是留在小院裏,幫老人劈了一籮筐柴火。老人看着他不說話,變主動問了問,才知他是對那見綵衣的布料感興趣。於是,老人也索性放下了手頭的活計,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3、一個故事


七十多年前,一個法國的牧師在內地傳道,行至福建,遇到了一場動亂,在動亂中,他救下了一個男孩兒。一年後,他將男孩兒帶回臺灣,留在綠島的一家教會裏。十多年後,那男孩進了臺大,不僅成績優異,性格也好,所以很招女孩子喜歡,可他至始至終都沒有在學校裏談過戀愛,因爲他心裏有人。五十年代那會兒,大陸和臺灣的關係有點複雜,雙方都在搞一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運動。而他作爲從大陸過來,又在臺灣接受過良好教育的高級知識分子,自然是這些運動中的潛在動員對象。很快,他收到了一封來自大陸的白皮信,據說是失散已久的父親寄來的,百經周折才送到他手裏。當時,他很激動,第一時間就將這件事告訴了那位帶他來臺灣的牧師以及他的心上人。那二人都爲他高興,只是,前者鼓勵他回去,順便將福音帶回去,而後者對此表示反對,她覺得那樣太危險,如果可以,先維持通信,等過些年再回大陸,這樣似乎穩妥些。可他終究決定要想辦法回大陸去。

於是,她沒有再挽留他,他們在離別將近的日子裏,去照相館裏照了一張合影。男的身着白色襯衫,英俊挺拔,女的一襲淡藍色的連衣裙,文靜素雅。背景是一塊進口的彩色織料,像幅抽象的畫。

就這樣,他們雙方各執一張照片,約定三年後在這裏見面。她口上沒說,可心裏卻下了咒,如果他沒來,她也會追去大陸,縱使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他。這輩子,她只認他。

世事變遷,開始的兩年尚有兩封信件通達,第三年,信都是有去無回。

第四年,她孤身一人,借道日本,登陸大連。心想總算是和他踩在了同一塊土地上了,可這種踏實來的快,去的更快。六十年代的中國,一切都是計劃經濟,作爲一個從臺灣來的“外人”,她此番旅程註定艱辛。

果然,她從大連一路南下,學着小夥子扒過火車,跟着村婦擠過牛車,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才找到他住過的村莊,可是他已不在哪裏。

後來聽人說,他從臺灣回來的第二年就被組織調到北方某片荒野裏搞生產搞科研去了,至於他的父親,本就是子虛烏有的煙霧彈。

她沒有時間傷心,她找到最近的小鎮照相館,從行李中取出一塊彩色的進口織布,掛在牆上,以其爲背景,拍了一塊照片,同樣是洗兩張,一張自己帶着,一張留在照相館,貼在玻璃上,老闆也很樂意,畢竟這姑娘不醜呢!

就這樣,她一路打聽,所有他走過的城鎮,或者有過他消息的地方,她都會在離開的時候留下一張照片,然後帶走一張。

也是一個聖誕節的前後,她晃盪到內蒙古中部,遇到了一幫下鄉的知青,從他們的口中聽得了一個關於他的消息。那個消息很不好,爲此,一路堅強的她大哭了兩天。因爲她得到的消息是:他死了,一次意外事故,就死在這片草原上!

紅腫的眼睛還沒消去,她便帶着噩耗繼續向北,直至到了一個叫灰騰格勒的地方,找到了一塊刻有他名字的墓碑,才終於停下來。

她將之前照的所有照片都燒在他的墳頭,之後便再沒拍過一次照!

所幸,那地方人少,沒人管束,而且她也喜歡,便決定在那裏落腳,這一住就是五十幾年……

老人,將最後一句話講完,嘴角竟然出現了一絲微笑,全然不像是在說自己的故事,可小李認定這個故事裏的“她”就是眼前的這位老人。

而且,他還知道,除開來大陸之前拍的那張,她在北上的沿途至少留下了二十張照片,照片裏的她,年輕、漂亮,不論是一襲淡藍的連衣裙或是軍綠色的工人裝……

只是他沒有說這些,他只是說他喜歡這塊料子,能否賣給他,多少錢都行。

老人當然沒有收他的錢,不僅如此,還送了一本聖經給他,說這是一個朋友送給她的,她現在要送出去,免得成了聖經上描述過的“埋沒主人金子的惡僕人”!

車子修好的那一天,他獨自一人來到附近的一片石崗上,石崗上有大大小小幾十個用石頭壘砌的矮墳,根本看不到什麼墓碑。雪還在消融,這一處,化的很快……

他還有小夥伴都和那位老人合了影,照片裏的她還是那麼端莊,優雅,彷彿像一支風中的藍色玉蘭花。


4、最後的最後


小李的爺爺在五十多年前,因一場意外失去了一雙腿,但爲了留下一條命,便作假死,而後更名改姓,生活在另處!直到三年前方纔離世,離世前唯一囑託家人的事項便是繼續蒐集帶有那塊彩色進口織布的照片,同時要打聽照片上那人的下落。

他說他很後悔離開綠島……

汽車又飛馳在高速上,路兩側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舊的一切被蓋上白布,萬事皆已;也像是被新裁出的白紙,等待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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