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下面,是爷爷的山村

“孩子,你得记住这一天,等我走了以后,就没人记得你的生日了。”


木木还记得她离开那座小山村,去北方上大学的时候,她跟爷爷说的那句话。

她说孩儿长大了,得去外面闯荡闯荡。

用的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而爷爷习惯说着世代流传下来的方言,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听懂了。

但她记得爷爷紧紧拉着她的胳膊,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老人的那双常年劳作而长满老茧的手,仿佛想代替主人道出挽留。但是主人知道,羽翼丰满的鸟,总有一天会离开巢的。

木木离开的那天是星期日,她要坐的是早上七点钟的火车。

于是凌晨五点,爷爷和她坐着邻居的三马子赶路。那是秋天的凌晨,山里清清冷冷的,月亮还在半明的天空里若隐若现,她跟爷爷对着坐着,爷爷佝偻着身子,把弄着手里的那支烟斗。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曾经用担子挑着柴往返于山间而不知劳累,而现在却在蒙蒙的晨雾里变得倦怠而羸弱。

但木木没有那么多的情绪,她异常的平静。因为她还很年轻,年轻气盛,所以不懂人世间的许多道理,就好比聚散离合总是让人不期而遇。


木木没有父母,没有亲戚。

她光溜溜的来到这个世界上,除了收养她的爷爷,一无所有。

爷爷告诉她,他是在水田边上找到木木的,当时木木嘴里被塞着满满的卫生纸,连哭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问爷爷,为什么会在水田边上。

爷爷抖了抖身上的烟灰,叹了一口,说还能有什么,重男轻女呗!

从那天起,这个陌生的四个字印在了木木的脑海里。小小的她似乎也开始有一点点懂得,自己身世背后掩盖着的传递千百年的陋习。

她小学的时候做过噩梦,梦见水田里到处都是尸体,那些尸体都是女婴,有些还被裹在襁褓里,她们大声哭泣,但木木就是知道,她们已经死了。

于是她不断地从噩梦里惊醒,有时候是在老师读着课文的时候,有时是在和同学嬉闹的时候。

终于有一天,她在黑暗里的叫嚷引起了爷爷的注意。

她记得她曾经无数次从梦里挣扎着坐起来,眼前都是一片无边的死寂。但唯独那次,她张开眼睛,看见昏黄的白炽灯将那片黑暗点燃了。爷爷披着那件旧的军大衣,正坐在她身边用力地想将她叫醒。

爷爷的身上有湿润的泥土的气息。

她想起小时候跟在爷爷身后喂鸡,被大公鸡硺了的事情,当时爷爷把她护在身后,她也闻到了泥土的气息。

于是,从那一天起,她不再做那个关于水田的噩梦了。

从那一天起,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比抛弃她的父母更值得关心的事情。

她和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一样长大,读一样的课本,吃一样的白米,一样在日暮的时候张望山脉,看莽莽苍苍的群山将他们团团围住。

爷爷教育过她的,山外有更大的世界,她得像鸟一样飞出去。

这不只是爷爷的期望,也是他梦想了一生也未曾实现的愿望。

爷爷也是识字的,如果可以,爷爷也想像教书先生一样站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只是他生不逢时罢了。


木木离开山村的第一年,那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和许多地方剧烈的变革一样,他们的封闭的小山村有自来水了,也通网了。

只是木木爷爷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依然住在自己的小破屋里,用山泉水煮饭做菜,同时在院子里养着那只好斗的大公鸡,他不去宰杀它,也不去卖。任由公鸡和他一样衰老下去。

......

木木大二那年春节回家了。

用自己的奖学金,给爷爷带了一部智能手机。

刚下火车的时候在人群里看见了爷爷,他的头发现在已经全白了,站在柱子旁边,笑的像个孩子。

她不知道,那天爷爷早早的就到送她离开的火车站等待了,也不知道为了庆祝她回来,爷爷杀了家里那只大公鸡。

那天夜里木木给爷爷讲了很多北方的事情,从讲北方干旱的天气开始,讲到车水马龙的城市。她说夜里的城市灯火通明,人们的生活好似不分昼夜,而她迟早也会带着爷爷去那里生活,告别水田,告别山村。

爷爷喝着白酒,沉默的听着,白炽灯的光映入他的眼里,木木觉得爷爷的眼睛在那个瞬间好像有什么被点燃了。

她又教爷爷怎么用智能手机,但她教了一遍又一遍,爷爷最终只记得怎么发短信。

哪怕只会发短信也是好的,至少不必一年多失联了。

那天邻居家的电视机上播放着春晚,歌声走进夜幕,走进她的睡梦里。


木木是没心思谈恋爱的。

大学生活也被她过成了三点一线。

她穿着自己的旧衣服,从来不去逛街,某种程度上她和爷爷以及万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一样,都是与潮流格格不入的。

她每个月给爷爷发一条短信,爷爷从来没有回复过她,但她心里确信爷爷已经看到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祖孙两人,就依靠这样的默契相联系。

木木的大学学的是法语翻译。

那天她在图书馆找资料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一本被碰掉的书。那是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原文。

她把书慢慢拾起,看见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用黑笔写着一句话:

“雨果曾经在巴黎圣母院游览的时候,看见墙壁上刻着命运。”

命运。

到底什么是命运?

爷爷端了半辈子的烟斗是命运?还是被抛弃的女孩是命运?

木木不知道。

但那天夜里,她又梦见了儿时梦魇中的那片水田。依然和过去一样,稻米,婴尸。月亮好像沉入水底,那片浅浅的水田如同大海一样带着这些向世界的深层流去。

她听见告别的汽笛声响起。

梦,在渡轮一声声的催促中渐渐散去。

放在枕边的手机忽然亮了。

木木拿起来,发现是一条短信。

那是爷爷的短信,只有两行字。

“明天是生日。记得十月二十号。”

不知道为什么,她望着那条短信,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情感的崩溃如同洪水决堤,莫大的悲伤一下子包围了她。

木木无可奈何,只能缴械投降。


“鸟儿的羽翼丰满了,自然是要离开家的。可是再回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大鸟了。”

爷爷在木木生日的前一天去世了。

邻居发现那个怪老头的时候,他已经僵在了土地里。

村里的医生看过了,他说爷爷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年纪大的人总会有这样的毛病。特别是这种天气转凉的时候。”他说。

木木大学唯一一次请假,是为了参加爷爷的葬礼。那是很简单的仪式,没有灵堂,没有披麻戴孝的一众亲戚。爷爷和木木一样,孤零零的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孤零零的离开了。

爷爷临终之前一定是预示到了什么,所以给木木发送了最后一条短信,然后走到了自己的庭院里,看了面前的苍山云海最后一眼之后才沉睡在家乡的土地上。

他必须得提醒木木,记住十月二十日那一天,那是他把她从水田边抱回来的日子,那是她的重生之日。

他即将离开,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个日子。所以他要让木木要把那个日子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那天木木很平静,像离开山村去北方的时候一样。只是这种平静不是懵懂,而是明了,明了聚散离别才是命运。

木木不悲伤,因为她知道有一天还会遇见爷爷的魂灵,或许在街角或许在路口,然后她会缓缓蹲下身子,不顾路人的诧异,哭的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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