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了媽媽的東西，從二十年前開始。
前段時間有些失眠，整夜整夜睡不好，半夢半醒間過去的日子在腦海飄浮動盪。我當時和朋友開玩笑，村上春樹《眠》裏面的女人 失眠17個晝夜，在極端的情境下去找尋極端的自我存在，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要步入此等無人之境。
但事實上我僅僅失眠了三四天，失眠過程中既沒有像《眠》 裏面的婦人一樣感覺人生多出了三分之一，也沒有像她一樣去思考人生。
我腦海裏的世界全部被我的母親所佔領。
我知道我爲什麼會想起她來，因爲我的媽媽是一位常年被失眠侵略的失眠患者，比起我她更加像《眠》裏面的女主。
她們年輕時一樣的美，一樣的嗜書如魔，一樣的文采斐然。當然她們的婚後也是一樣的看似家庭和睦，實則精神空虛，她們被某種東西束縛，正在漸漸走向腐爛。
人生何以變得如此面目全非？那個年輕時走火入魔看書的我究竟跑哪裏去呢？她們都會在機械的生活工作失神的片刻突然這麼問上自己一句。然後清醒後，唯有時間緩慢向前移動，其他一層不變。昨天和今天顛倒順序，也沒有任何不便，現實這玩意兒有時候太好掌控，即便星月反轉，日夜顛倒，我不過是在日復一日的工作，日復一日的家務，日復一日的社交……
呵，一切都是日復一日的重複，如此微不足道，以至於無人可察我的變化。
此前，我極少在這方面能與我的母親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因爲我的睡眠向來是極好的，所以她經常用略帶羨慕和欣慰的語氣說我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可是，這幾天短暫的失眠的夜晚卻讓我看到了母親被束縛的靈魂，《眠》裏面女主說她感覺到有一個穿黑衣服的老人舉起水壺往她的腳下不停倒水，而她卻不能動彈，覺得她的腳會因此而腐爛。我想，在媽媽的夢裏我或許也就是那個穿黑衣服的舉着水壺往她腳下倒水的老人，日復一日中那水將會帶走她的一切。
媽媽，對不起，我偷了你的東西。
二十四歲之前的你去擁有太多令人豔羨的東西，美貌、才華、青春、事業、睡眠……當然最重要的是你有自由，身軀上的自由，精神上的自由。但是天意喜弄人，紅顏易遭妒，我來到你的身邊，歲歲年年的蠶食着你擁有的一切。我偷走了你的美貌，銀髮皺紋漸漸爬上你的身，你從前引以爲傲的身材變得臃腫，你飽滿紅潤的面頰日漸凋零。
我偷走了你的才華，已經多久沒見你寫一篇文章，捧一卷書細細研讀了。
我偷走了你的青春，你曾經也有一個揮斥方遒的夢，但是我用一方小小說屋子將你緊緊地禁錮。
我偷走了你的事業，獨身時縱然破釜沉舟你也無所謂，但有了我你開始束手束腳失去了豪氣失去了勇氣，只剩下小心翼翼。
我偷走了你的睡眠，過去的7300天你日日夜夜的世界裏全是我，睡眠是那麼彌足珍貴。
……
我偷走了你的自由，你身心都被我囚禁，你早早地忘記了外面的世界是如何地絢麗多彩。
世界無聲的搖顫，形形色色的東西抖落了一地，我看見你啓了一瓶許久未喝的酒，滿滿的給自己倒了一杯。喝吧，喝吧，喝了就醉了，醉了就睡了，願你明日的清晨能望見窗外的躍動的朝霞。
媽媽，對不起，我偷了你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