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蘇城已經幾個月沒有放晴了，人們都在懷念那片蔚藍色的天空。
我坐在一家茶樓，聽着外面滴滴噠噠的雨聲，一邊喝着叫不出名字的苦茶。店裏沒有什麼人，只有老闆娘趴在鄰桌，一隻手隨意地擺弄着一隻茶杯。老闆娘注意到我在看她，她也隨即看向我，然後擠出一個笑容道：“你知道麼？聽說蒙古人已經打到城外了。”
我喝了一口茶，回道：“我剛從城外回來，大道上已經橫屍遍野了！”
老闆娘繼續說道：“那你還有閒心在這喝茶？”
我笑笑：“那老闆娘不也還有閒心開茶樓麼？”
老闆娘哈哈一笑，端着茶壺和杯子就坐上了我的桌，不過依舊是趴着，她說：“你知道麼？有的時候，我們總覺得日子還長，可是命運這種東西，從來都是不講道理的。你以爲故事纔剛開始，可是它早就匆匆結束。而當你以爲故事已經結束了，它卻纔剛剛開始......”
我一聽，笑了：“那要看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了！”
......
一
正德三年，蘇小白在蘇城乞討。
在這樣一個行業裏，成功是很容易的，只要不餓死，那便是成功。活到了十二歲，很明顯，蘇小白成功了。
蘇小白總是衣衫襤褸地蹲在這家茶館門口，心思縝密的他早就看明白了，只有有錢人才會天天閒的在茶樓喝茶。
一個小女孩跑到蘇小白麪前，她問：“你應該就是乞丐吧？”
小白擡頭看了她一眼：“嗯吶，怎麼？”
小女孩二話沒說，塞了幾個饅頭在小白手裏，然後說：“我娘說，要我好好學習琴棋書畫，不然就只能嫁給乞丐！”
蘇小白將蹲着的動作改成斜躺，靠在階梯上問：“所以呢？”
小女孩盯着他襤褸的衣服說：“我想過了，以後我要好好學習琴棋書畫！”說完，小女孩徑直朝對面的茶樓走去。
蘇小白低着頭，看着自己破了個洞的鞋，他沒想到，十二年來，第一次思考人生會是因爲這個小女孩。蘇小白髮誓，總有一天，自己要坐到對面的茶館裏跟裏面最漂亮的姑娘談論婚事！
這之後的幾天是蘇小白人生中最重要的幾天，他忙於思考如何擺脫目前的困境，這導致他沒要到飯，幾乎要餓死。
小女孩的饅頭來得很及時，不然蘇小白連乞丐都要做失敗。他狼吞虎嚥地吃着已經冰涼的饅頭，小女孩則蹲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小女孩說：“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可以把這麼難吃的饅頭吃的那麼香。”
蘇小白用塞滿了饅頭的嘴說：“那你肯定也沒見過人跟狗搶吃的吧！”
小女孩經詫道：“你逗我呢吧？”
蘇小白費勁地嚥着乾巴巴的饅頭，說：“下次我表演給你看！”
小女孩遞過一碗水說：“算了吧，我怕你搶不過狗！”
小女孩臨走前朝蘇小白說：“我叫蔚藍，下次見面之前，你可別餓死了！”
二
正德六年，蘇小白在蘇城乞討。
在這個行業呆了十多年，蘇小白終於成了行業翹楚，現在這條街上所有的乞丐都歸他管。換句話說，蘇小白再也不用擔心會餓死了。
當他把這一切告訴蔚藍的時候，蔚藍直對他翻白眼：“你就不能有點出息麼？再大的乞丐也是乞丐！”
蘇小白很有志氣地說:“不，你要知道，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
蔚藍看他的眼神盡是失望:“你還能從乞丐做到皇帝不成？”說完，她就轉身走了。
留蘇小白一個人在這懵圈，他自言自語道:“做一名優秀的乞丐不能成爲我的夢想麼？”
或許女人有女人的看法吧，蘇小白安慰着自己。他目前的想法是成立合法的乞討組織，然後做他們的老大。感覺有點像黑社會哈！無論如何，就是要成爲這座城市的主人。畢竟，蘇城姓蘇，蘇小白也姓蘇，這肯定不是巧合！
這時候一個小弟跑過來跟蘇小白說:“老大，城北丐幫的人又跑我們地盤來乞討了！”
蘇小白操起竹竿，朝南街走去。
三
正德八年，蘇小白還在蘇城乞討。
這天，蔚藍找到蘇小白說:“你要是再當乞丐，我就要嫁人了！”
蘇小白一邊拿着竹籤剔牙，一邊躺在地上曬着太陽。他說:“現在蘇城城南已經被我收了，只要明天把城北丐幫打趴下了，蘇城就是我的了。到時候我就娶你！”
蔚藍又急又氣:“你帶着全城的乞丐來娶我麼？”
蘇小白偷偷瞄了蔚藍一眼:“你別急啊，我肯定能做到的！我要當上這座城市的主人！”
蔚藍紅着眼睛問他:“小白，你一定要當乞丐麼？你就不能成爲別的什麼嘛？”說完，她又氣匆匆地走了。
蘇小白總能有各種辦法把她氣走。他嘆了口氣，準備着明天跟城北丐幫的決戰！
第二天，蘇小白以爲這會是一場驚心動魄，改變自己命運的決戰。可是他錯了，決戰沒有如預期一般進行，但是命運的轉折卻比預期的更出乎意料，但是有一點沒錯，這次約架，徹底改變了蘇小白的命運！
對方一個人都沒有來，來的是一羣官兵。爲首的一聲令下，蘇小白就被綁起來帶進一間黑屋。蘇小白大喊:“我們不是來打架的，我們只是去喝茶的……”
沒人理他，把他放下之後，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間。
蘇小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麼人，他拼命回想着有哪些仇人，但是卻怎麼都想不起來，畢竟自己平常打交道都無非是些乞丐，這些人，很明顯是官家人。
這時，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你就是蘇小白？”
聲音很輕很柔，是個少年。那個少年輕輕解開蘇小白身上的繩子，一邊仔細打量着他。而此時蘇小白也驚訝的一直盯着少年。少年穿着華麗的服飾，一看便是富家公子。只是這臉看着那麼熟悉，就像站在鏡子前，看着自己的影子一般。
蘇小白睜大眼睛問:“你……”
少年也思思盯着蘇小白，答道:“在下正德！”
蘇小白打死都沒有想到自己約架約到了天子！他顫抖着雙手死命扶着桌子，深怕此刻已經軟了的雙腿支撐不住身體……
正德笑着說:“你不用怕，我今天來是來跟你談一樁交易的。”
蘇小白問:“等等，可是，爲什麼你跟我長得那麼……”
正德接過話說:“我們長得一樣，對麼？”正德一邊輕輕撫摸着蘇小白和他幾乎一樣的臉，一邊繼續說道:“正是因爲這樣，所以我這樁交易，只能跟你談！”
蘇小白緩了緩情緒，問:“什麼交易？”
正德頓時收起笑臉，嚴肅地說:“我要你做天子！”
蘇小白一個站不穩，直接坐到了地上。“什麼！”他幾乎是喊了出來。
正德死死盯着蘇小白:“你沒聽錯，我要你代替我進宮做天子！”
蘇小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那你呢？”
正德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緩緩說道:“我要去北方打仗！”
蘇小白再次驚訝道:“放着天子不做，要去打仗？”
正德說:“是的，天子的身份永遠上不了戰場，我，想去戰場。而你，必須變成我！”
蘇小白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又看了看正德的臉。震驚的臉一直緩不過來！
四
正德九年秋，蘇小白在京城做天子。
蘇小白都還沒反應過來，自己怎麼就從一個乞丐一躍變成了天子。
他至今記得這場交易的內容，他需要代替正德在宮裏待到戰事結束。等正德回來，他就可以賜金賞地，快活地過完一生了。
正德臨走的時候悄悄對蘇小白耳語:“你要知道，我要是回不來了，你就是真的正德……”
宮裏的日子很舒服，蘇小白再也不用蹲在地上祈求食物，他只需要張張嘴，就會有宮女把各種山珍海味送進他嘴裏。他想，成爲皇帝，大概是一個乞丐事業的巔峯了吧。
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蘇小白總會想起蔚藍最後跟他說的那句話:“你要是再當乞丐，我就要嫁人了！”
“現在我已經不是乞丐了，你怎麼還不嫁給我呢？”蘇小白時常在夢裏自語。
蘇小白經常在天晴的時候的時候望向南方，同一片蔚藍的天空下，那個方向有一座茶樓。蔚藍應該已經嫁人了吧？或許，她已經當上了茶樓的老闆娘了吧？或許她已經當蘇小白在那場與城北丐幫的決戰中死了吧！
五
正德十一年，蘇小白被尋然大將軍從城門外架着回宮。
尋然是當年綁蘇小白的人，也是除了正德和蘇小白以外，唯一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
尋然將軍氣憤地把蘇小白丟在龍椅上，質問他:“你想幹嘛？”
蘇小白掙扎着站起來:“我把老婆丟在城外了，我要去接她……”
尋然怒眼瞪着蘇小白:“你老婆都在後宮！有三千多個……”
蘇小白死死盯着尋然一字一頓地說:“她們不是我老婆！”
尋然將軍一把拽過蘇小白，咬牙說道:“天子回來之前，你哪都別想去！你要知道，我能擁你做天子，也能把你廢了！順便把你心心念的茶樓也燒了！”
蘇小白低下了頭，像一隻被閹了的貓。
……
自此，蘇小白經常夢見正德從大漠回來。
他問正德:“我可以回家了嗎？”
正德說:“我們都太天真了！”
蘇小白還沒來得及問這話裏的意思，他就醒了，他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那人說:“我好累，你可不可以代替我，坐這個位置？”
蘇小白對着鏡子裏的人說:“可是，茶樓裏還有一個人在等我回家！”
六
正德十二年，蘇小白被官軍圍在宮中。
蒙古人傳來消息，天子被活捉，要朝廷拿應州來換。一時間謠言四起，說當年天子出宮，帶回來的是一個乞丐，真正的天子現在在蒙古人手裏。
其實這不是什麼謠言，這是事實。
蘇小白一度以爲自己要死在宮裏。
這時尋然將軍帶着蘇小白，跨上戰馬，飛奔出了城……
蘇小白現在有兩個選擇，要麼這輩子背上叛國之罪，終生被朝廷追殺。要麼跟尋然將軍一起救出正德。而這兩個選擇，對於原本就只是一個乞丐的蘇小白來說，都不是什麼好的出路。
於是，蘇小白跟着尋然將軍，去了應州，可是晚了，正德死了，蘇小白也死了……
尋然將軍知道正德死了之後，易了容，成了第三個正德。
但是後來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個祕密，於是第三個正德沉屍湖底，之後又出現了第四個正德，隨後又出現了第五個，第六個正德……
七
蘇城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我開始懷念蔚藍的色的天空。
老闆娘依舊趴在桌上，手裏的茶壺裏已經沒有半滴茶水。
我問:“蘇小白爲什麼不逃跑？”
老闆娘苦笑一聲:“這傢伙從小腦子有坑，害怕連累蔚藍。害怕茶樓被朝廷一把火燒了。什麼都想自己扛。最後一個人扛不住，死在應州……”
苦笑之後，她又接着說:“不過也有人說，他救回了天子，他拿出了當年和城北丐幫決戰的勇氣，提刀而立，站在無數的屍體之上，像一個真正的天子！敵人一擁而上，他殺了一個又一個，可是怎麼都殺不完，最後被鮮紅抹了眼睛，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在倒下的時候，他被鐵蹄踏過，嘴裏還唸叨着一家茶樓……”
我沉默不語。
不知什麼時候，老闆娘又沏了一壺茶，給我倒滿。
她繼續說道:“還有一個結局，是說蘇小白還活着，只是又變回了乞丐。一路乞討，回了蘇城，以前是小乞丐，現在是傻乞丐。”說完，老闆娘滿眼熱淚地看着我。
看着老闆娘，我露出了一個笑容，可是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抹了抹眼睛說:“我喜歡第三個結局，蘇小白最後完成了當年的交易，賣掉了天下，換回了一個家……”
八
蘇城河，十重柳，十重柳邊有茶樓……
“這次回來待多久？”
“不知道，看今天這茶樓的婚事談不談得成了！”
“可是，你現在依舊是個乞丐啊！”
“別這樣說，要知道，下崗以前，我可是皇帝呢！”
“那，降低點身份，做茶樓老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