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漂流》節選

(一)

也許有人聽過“水只有流動起來纔不會腐臭”這句話,那麼相反地,沉寂在某處的水必然難逃腐臭的命運。我常常覺得,人就像這水一樣。這不僅是因爲構成人體的大部分有機物都是水,更因爲人體內的水也在延綿不絕地循環着,從不停歇。

對我來說,像家呀,屋子這樣的東西,是能讓猶如水一般的我“流通”的場所。我爲了逃離腐臭的命運,便在這樣的地方呆着,卻並沒有想要沉寂下來的意思。我也不執着於安置什麼東西到我的家裏,那樣只會阻礙我“流通”。所以,我在這裏住了這麼多年,這裏還是一如當初中介介紹我來看房子時那樣了無生氣。正是因爲它了無生氣,所以住起來並不舒服,於是,我變更沒有想要沉寂下來的意思了。

但是如果有人來訪的話就有點尷尬了。首先,像椅子啊,桌子啊,沙發啊,甚至連坐墊這樣的東西也沒有,就那麼一張光禿禿的牀,總是讓訪客不知如何是好,而我也因爲連“隨便坐”這樣的客套話也沒資格說而感到難爲情。結果往往是我們憨憨地坐在牀的兩端,爲了化解這尷尬的局面開始僵硬地讓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從嘴巴里流出來。這些話流淌到這空洞的房子裏的每一個角落,我們甚至能聽到它們猶如流淌着的溪水般清晰的聲音。

所以說,來拜訪我家的人都像是毫無準備地接受了一場洗禮一般,開始絞盡腦汁地考慮剝去所有的客套話以後自己真正想說的話,他們甚至開始重新思考自己的目光該着眼於何方,自己的屁股該安放在哪裏。在這個屋子裏呆上三個小時後若有所思的人,回去的時候跟剛來的時候相比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二)

昭和三十五年,也就是一九六〇年,“母胎”被打破,高速成長開始發端。

地方城市化、近代化、列島改造、社會團體規範化,時代開始激盪,並貫穿了整個六〇年代。而我家也因此被毀的乾乾淨淨。

在本州和九州的交界處,有個叫做“門司港”的交通樞紐,是被列島改造計劃最早盯上的目標。我的家就直接面對着門司港的主幹道。

六〇年代崇尚“擴張和高效”,生產力第一主義之下,全國城市化是這個時代的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再加上“明治維新”和“戰敗”之名,日本人失去了太多東西,就連最後一道防線——日本人原本的價值體系也被硬生生地撕裂了。生我養我的那個家和那片土地,裹挾着我的個人情愫,被活活捲進了所謂“六〇年代日本“的繚亂的漩渦之中。

被城市化作爲垃圾處理掉的、養育了我的具有日本古韻的房子,是作爲過去價值體系崩塌後陷入時代大流中的最典型代表。

時代押着經濟成長的肩膀迫使其前進,“日本人的住房”也跟着開始加速變革。而作爲變革後的第一個象徵性產物便是“集合住宅”。一九六五年,我的家被毀後的第四年,日本的第一號團地在一塊農田上建成了。

集合住宅給“家”的形態賦予了很深遠的意義。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日本的空間構造思維從非合理轉變成了西歐式的合理。

其實從日本的高度成長期開始回溯二〇〇年,早在英國產業革命開始集合住宅就誕生了。這是以近現代合理主義爲根基的“擴張、生產和高效”思想爲出發點造就的產物。有趣的是,這個產物的最初形態就是監獄,是一個英國建築家造出來的。當時的監獄是以監視廳爲中心,牢房包圍在四周建成的。以監視廳爲中心,四周的牢房盡收眼底,這樣便更易於“管理”。

因此,日本之所以於高度成長期在全國範圍內大肆建設集合住宅,其實就是爲了便於“管理”人。

與戰爭時期的團地建設幾乎同時出現的,是大企業“劃一大生產”策略下發起的“預製文化住宅”(大體就是公司宿舍的意思),也就是從那時起,日本人同家的關係產生了質變。

原來由建築承包公司組織起來諸如建築工人,屋頂工人,築具工人,玻璃工人這樣的掌握“人間美技”的專業人員開始逐漸消失,“日本式房屋”也隨着時代慢慢開始倒退。用“手”製造出來的殘存着工人體溫的房子,也慢慢變革成了量產型的冰冷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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