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 (十二)

每次給紗織發消息的時候,她不是在打工,就是在去打工的路上。她不只在工作室教畫畫,也去大阪燒店和書店打工。最近她還告訴我,她開始出沒於一些“單身聚會”充當飯託。

“參加費算你一半,歡迎捧場。”她發消息說。


在參加聚會這種聲勢浩大的羣體行爲時,我的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尷尬無語和話不投機中交替度過。也許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一口酒和一口食物下來能順利打開話題的人們,真需要好好珍惜這份運氣;而小遊戲中野蠻直接的配對環節,往往能讓男男女女的各種微表情真實流露。如果能把這場面記錄下來,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一場奧斯卡級別的羣像戲。

這次聚會也是毫不例外。剛開始沒多久,我就對紗織坦言道:“頭一次碰到氣氛這麼詭異的聚會。”

“是的,這裏的男人說話太焦躁了。”紗織一臉坦然。

“而且女人的態度也都怪怪的。”

“也難怪,她們可是什麼來歷的都有,離家出走的少女也好,厭棄家庭的主婦也好,都只是爲了賺點外快而被僱來撐門面的,當然我也是。而來這裏的男人基本也就兩種——一種是彷彿能從眼中放射出荷爾蒙般猥瑣的獵豔男,另一種則是傻乎乎地被朋友介紹過來的社交恐懼症患者。”

“看來這是最後一次來捧你的場了。”

“既來之則安之嘛。這裏的食物也不差,你就這麼喫着喝着,然後看着就好了。”沒等我回話,她又朝人堆裏走去。

我又喝下一口啤酒,把嘴裏蔥燒三文魚的味道沖淡。我起身走進那些鶯聲燕語,異色的燈光透射出一張張被酒精浸淫的臉龐,它們失去力量的模樣,像是隨時聽從慾望驅遣的面具。我追尋到紗織的蹤影,靠近去聽她和男人們周旋時的對話,那話漂亮的像是在曖昧的聚光燈下和高腳杯碰撞聲中出現的電影臺詞。這些男人明知這話是假,他們也願意沉浸其中,事實上他們開心得很。每次和一個男人相談甚歡之際,紗織都會裝作漫不經心地把手伸到文胸裏掏出一支筆來,然後抓住那個男人的手寫上自己的名字,再在旁邊畫上個愛心,最後攥着那個男人的手指給他拋媚眼。這個套路聽起來俗套,但紗織卻屢試不爽,基本上也沒有哪個男人不會被這樣的她臣服。


而彼時站在一旁的我往往會迫不及待地去看那些男人震驚到癡呆的表情,然後捂着嘴嗤笑起來。連我都覺得,作爲旁觀者而幸災樂禍的自己心眼太壞了。


“對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氣。”她與一衆人聊着聊着便忽然起身,給了我一個眼神。我也起身,不動聲色地跟着她拉開房門往外走。屋子在二樓,我們下到一樓的臺階上並列坐着,面前的一條窄路因爲完全沒有車往來而一片漆黑。紗織拿起一支菸點了火,火光照亮了她那副因粉底剝落而暴露的疲憊面容。


“說來也怪,我在這種地方和其他男人逢場作戲的時候,居然有一種奇特的充實感。”紗織長嘆一口氣。

“那你可以考慮做做陪酒女郎——其實這個地方跟俱樂部也沒什麼兩樣。”

“那可不行,我可不想被扯進什麼危險的人或事當中去。”紗織立刻答道。

“對了,你有沒發現用自動販賣機買飲料的人大多分爲兩種嗎?”她又突然挑起話頭,我被這話問的一時語塞。

“一種人會先一股腦兒塞一堆硬幣,然後纔看着飲料展示欄思考買什麼,”見我沒接茬,她繼續說道,“而另一種人會先想好買什麼再去投硬幣。”

“這或許就是行動派和思考派的區別吧。”我沉默半晌,終於接上一句。

“哎,你說人和人爲什麼會那麼不一樣啊。”

“家庭,教育,經濟基礎……說來話長。”

“我可是眼睜睜看着自己和身邊的人活了這麼多年,卻還是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每次想到這裏,心就被揪得難受。”

她嘬了一口煙,繼續說道:“但我同時也不理解那些活透了的人。他們彷彿是被神踢下凡間一般,從腳落地這一刻便知曉了所有事理。在我困惑、猶豫的時候,他們可是早就做好了決定——一切他們走過的十字路口前都豎着路標,一切抉擇和代價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沒有接話,想起了以前每天下班後和同事沒頭沒腦地喝酒撒歡時的自己。眼前依然一片漆黑,嬉笑聲時不時從樓上傳來。紗織站起來看了我一眼,便垂下眼往二樓跑去,高跟鞋踩在臺階上發出的沉悶聲響,沒過一秒就被這黑夜稀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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