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風聲

柳淮風打開窗戶,東張西望了好了一會兒,終是沒發現一丁點兒月亮的影子。原本放在窗框上的手復又伸了回來,他將頭探出窗外,經受着暖風的吹拂,柔軟的頭髮微微飄起,暖意沁人。如母親寬大暖和的手掌,溫柔地撫摸着,他覺得,那樣誇張矯情的比喻,總算有了貼切的時候。他亦覺得,世上所有的修辭、名言、警句等,都有這樣的一個好時候,機緣湊巧,或者水到渠成地熨帖到一個人的心裏。不同時空中的兩顆心,在這一刻結了片刻知己。

回到牀上,柳淮風還是決定湊個熱鬧,於是在羣裏回了一句:血月是你們的,而我什麼也沒有。這句話的真實性,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不過他知道,在別人眼裏,他簡直矯情死了。

“叮咚——”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私聊消息,是大學室友張冀發來的,是一張圖片。柳淮風順手劃開,原來是血月,應該是血月吧?那小小的一點,誰看的清呢?倒是更像一顆星星,孤獨的星星。本來,月亮也是孤獨的星辰。正想着,又一條消息蹦了出來,“白送你看的,不用謝我。”這是張冀在大學裏常對他說的話。柳淮風笑笑,還是沒什麼變化。忽得,他又收住了笑,覺得自己對着屏幕笑,簡直傻極了。而且……

初次見面,柳淮風洗完牀單被套,正愁着怎麼晾曬,眼前出現了四個衣架。微微擡頭,先入眼的是一雙白皙細長的手,骨骼分明,幾根稀疏的小短毛顫巍巍地站在上面。不知道臉怎麼樣呢?他將頭擡得更高,先看見那印着披頭士圖像的T恤衫,細長白潤的脖子,然後是一張棱角鋒利的面龐,尖下巴,高額頭,淡眉鳳眼,薄脣輕張,欲言又止。涼薄而聰明的面相,這一看,柳淮風就給張冀定了基調。看着張冀幽幽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住了似得,柳淮風有些不知所措。借給人東西,總也要說句話罷。

“你還沒買衣架吧?送給你用了,不用謝我。”嘴裏吐着囂張輕狂的話語,語氣卻淡淡的,帶着調侃,嘴角也微微翹了起來。爲這,張冀總算不至於給柳淮風留下個太差的第一印象。

“你沒帶錢吧,這張餅送你了,不用謝。”

“怎麼還不寫作業呢?我的先給你用吧,不用謝。”

“你這女朋友實在不大漂亮。要不我的給你,不用謝。”

……

柳淮風從張冀那裏得到過多少東西,好的壞的,貴的賤的,他本來還一件件記着,做知恩圖報之用,時間一長,漸漸地也就丟開了。到如今,也不知多少了,柳淮風雖也常在心中感嘆,另一邊倒也很受用張冀的殷勤。

往事丟開不提。

兩人互相調侃了幾句,又敘了些年來境況,一時感懷,一時嘆息,憂喜迭攻。“怎麼還不睡?幾點了?”身旁的未婚妻於睡夢中幽幽醒轉過來,不等回答,又轉過身睡了過去。柳淮風只背對着她,一動不動的,手機漸漸暗了。聽見耳邊呼吸聲重新輕盈均勻起來,柳淮風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走出房去,也不穿鞋襪,聲息毫無。冷清的客廳頓時有了些人氣。他這纔想起來,他的婚禮,是該邀請張冀及其他一些親近的大學同學來的。千里迢迢,倒是疏忽了。“等會兒說吧,聊到最後,我扔下這一句話,他也就無法推脫不來了。”柳淮風想着,又忍不住即刻告訴張冀,想了想,還是忍住了。兩人心有靈犀似得,或者因着柳淮風的這一陣沉默,張冀倒先提了起來。

“怎麼,被女朋友纏住了?聽說你新近的女朋友是個很標緻的美人。”

“四個月了,是個好姑娘。”在腦海中描摹着女人的畫像,柳淮風實在困難於認知一個人的美醜,只好說一些他能確定,又不爲她失體面的話。

“那麼,你不喜歡她”是問號呢,還是句號呢?柳淮風有些疑惑,他覺得對方是故意的。不過無論如何,張冀確實一眼就看穿了他,和他的女人,在遙遠的屏幕對面。他只好避而不談,爲着房間裏那個即將和他步入婚姻殿堂的女人,爲着他即將到來的婚姻。

不再是從前了。

大三上半年,同社團的小師妹對柳淮風告了白,小姑娘溫柔可愛,又十分善解柳淮風之意,兩人順利成章牽了手。吃飯、上課、自習、回宿舍、逛街,一切如同別的情侶那樣進行着,

柳淮風心裏是開心的,臉上也常常很明媚。那時候,張冀也正和自家女朋友打得火熱,四個人偶爾小聚,相安無事。至少,柳淮風是這麼認爲的。事後回想,他才發覺,當時心中常被溫柔充溢,又在深處徘徊着點兒焦躁不明的情緒,所以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人和人之間的暗流。

“你這小師妹,你不喜歡她”,平淡的語氣,似問似陳,柳淮風只當做張冀在問自己,給了否定的回答。對她的喜歡,柳淮風心裏幾乎是肯定的、毫不懷疑的。這樣的話,張冀又說了多次,柳淮風漸漸在意了起來,不好惱張冀,心裏便堆砌出一個個證據,試圖證明自己的真情。計算得久了,清楚了,事情到有些偏轉了。

“她倒是很好,你不喜歡它,就不要耽誤了她。”柳淮風仍張口否定,心裏知道是不一樣了的。

“不如,我的女朋友送給你好了,你知道的,是個男人都喜歡她……”

話未說完,柳淮風一拳打了上去,快而準,骨節被張冀的獾骨咯地生疼。他厭惡張冀輕薄的樣子,更厭惡他穿心透肺的洞察力,以及對他柳淮風的瞭解。可這些話,他是罵不出來的,而且,那一拳幾乎用盡了他的力氣和勇氣,他不再反駁,轉身走開了。

這一次冷戰,兩人持續了一個多月。

“我不喜歡她,可我總是要找一個人結婚的。”這話,是柳淮風想對張冀說而不敢說的。在張冀的敢愛敢恨面前,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怯懦和妥協。

“我們快結婚了,就在下個月,如果你有空,一定要來喝喜酒。”原本要留到最後的話,柳淮風選擇在此刻用做擋箭牌。他甚至有些微微的得意。這麼多年來,他總算給了張冀一個理直氣壯的回答,就算無關愛情,張冀也無法再透過對自己內心的洞察和控制來摧毀自己的感情了。一場持久戰就這樣結束了嗎?柳淮風心裏有些雀躍。在寂靜無聲的黑夜中,在靜止不動的屏幕漸漸變暗的過程中,不安感逐漸爬上柳淮風的心頭,隨後被一種無以言說的悲哀情緒所代替。柳淮風有些不知所措,對於這些似陌生而熟悉的幽微情緒。

“也好,你都一大把年紀了,沒錢沒顏的,再過幾年,恐怕真的沒人要了。也好,恭喜你了。”張冀的話說得並不算生分,仍舊是調侃而親近的語調,柳淮風卻沒來由的有幾分失望,甚至惱怒。分明是同一個張冀,怎麼不再反駁自己、嘲笑自己了呢?難道他也妥協了?亦或他變笨了?客氣了?……分明……柳淮風心裏閃過一萬個念頭,終究沒理出什麼頭緒。

後來,張冀又問了些時間、地點和籌備婚禮的瑣事,瑣瑣碎碎,又是半夜。凌晨四點多,兩人道別,各自睡去。柳淮風心裏有事,只在沙發上將就了片刻,便起身準備早飯。

婚禮前一日,張冀果然來了。柳淮風將一切事丟開,爲好友接風洗塵,訂賓館、吃飯等事,好一陣忙碌。

“你現在做事情倒是很乾練,也不丟三落四了。”張冀一臉欣慰,很有吾子初長成的自豪感。“以後,就不需要我再送你什麼了吧。”他又有些失落地說,邊幽幽嘆了口氣。這裝模作樣又情真意切的樣子,一下子驅散了兩人的遠近隔閡,往日的熟稔親密彷彿又都回來了。

這天,柳淮風開車帶張冀回了老家,看了看自己從小住過的房子。白牆黛瓦、小橋流水,搖搖欲墜的老房子靜靜地站在河邊,像一位積古的老人看着眼前兩個年輕的子孫,睿利的目光慈祥而包容。“這房子雖有些老了,地方是好地方,如果重新打基蓋屋,倒是很適合養老。”張冀這話說到了柳淮風心裏,他確實一度想修繕這房子,給自己留作養老之所。

看過老房子,張冀很是開心,嘴裏也停不下來,吃晚飯時仍喋喋不休。以己之好投人之好,且投上了,柳淮風也有些竊喜和欣慰。況且,他原本就有些預料,最後預料落到實處,心中之喜不在話下。

睡覺前,兩人又聊了一會兒。

“你明天結婚,今晚不必回家嗎?況且你今天丟下正事陪着我,明天我是不敢見叔叔阿姨的了。”雖然這樣說,臉上卻沒有一絲自責。

“不要緊,明天早起去化妝換禮服,來得及。我又不是新娘,很省事。”柳淮風忽略了下半句,只回了半句。

牀那邊沉默了半晌,柳淮風以爲張冀要睡了。

“我買了對戒指,送給你的,不用謝。”熟悉的語氣,明白的字句,柳淮風卻有些茫然,腦袋好像一下子卡住了,只是直覺地推辭。

“你放心。這是很好的婚戒,幾年前,我從一個老鰥夫那裏買的。原本想自己留着用,不知要到什麼時候,也不知到底用不用得上,給了你們,也算得其所用了。你們帶着一定有體面,新娘子會喜歡的。”隔了幾秒鐘,張冀像是怕柳淮風不肯接受,又補充了一句:“你如果不要,我帶着它,明天一早就回去。然後給它……算了,也許是我送你的最後一樣東西,你好歹收了吧。”

柳淮風想問那未說完的半句是什麼,終究沒有開口,亦不再拒絕。他說不出感謝的話,對着張冀,這種生分是無需的,況且他們兩個之間向來沒有禮貌。對此,兩人一開始就心照不宣。那四個衣架也好,那人人喜歡的女排朋友也好,他從不謝,也不罵。還想說什麼,枕邊已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婚禮當天,柳淮風忙碌了一天,回過頭來,酒席間早已不見了張冀的身影。

“下午一點半的飛機。新婚快樂!”

這是什麼話呢?柳淮風心裏苦笑。他有些無力,垂下了手,“砰”地一聲,手機和口袋裏堅硬的戒指盒撞了一下。柳淮風動了動嘴脣,轉身跨過了婚宴大廳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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