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大概是前年春節,弟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清理出一顆磉盤,那是老屋原來的柱礎石。他極專注地用清水沖洗乾淨,露出精緻的石刻圖案。

        “這是老屋僅剩的紀念了!”他說。

        我和弟弟合力將磉盤移到新房牆角,它依偎在那裏,彷彿有點格格不入,又像年老的父輩倔強而沉默着……

        對於老屋,我好像能記起很多很多東西,可這些東西瞬間又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如林中的霧靄,它真實存在着,纏繞着,包裹着,卻又無從把握。

        老屋原有四間,中間兩間的地面都用青黑色方磚鋪就,表面光潔發亮;東西兩間各延展出一間廂房,廂房的外牆是青黑色的高高的馬頭牆,合而圍成一個天井。天井鋪着清一色的青石板,不過好像沒有一塊是完整的,有的甚至粉碎成陶瓷片上的冰裂紋模樣,讓人猜想着老屋和自己的祖輩似乎經歷了不一般的磨難!馬頭牆向裏的一面,是黃褐色的方磚,門廊上方是精美的人物磚雕,我小時候常常凝視着這些磚雕發呆,彷彿它們正講述着一個個精美的傳說,而這些傳說似與老屋的青春有關。

        精美的磚雕傳說,坎坷的祖輩經歷,冰裂的天井青石,裝幀着我們貧瘠而豐富的童年故事。

        我曾和弟弟將家中所有的桌凳拼裝成一輛超級飛車,嘴裏模擬着發動機的聲音,我們的心願從老屋每一道裂開的蒼老的縫隙中飛越而去,飛越高山,飛越大海,飛到我們任何想去的地方。

        我曾和哥哥聽了評書《岳飛傳》,一起背誦《滿江紅》,彷彿自己也要披掛出征,心裏充滿一股英雄之氣,一如老屋天井門廊上磚雕的人間正氣!

        也許是因爲伯父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的緣故,對死亡的恐懼轉而變成對老屋西二間的恐懼,我總是一個人不敢待在那裏。但只要母親在家裏,心中所有的恐懼感便蕩然無存了。

        很久以來,我心裏一直珍藏着一個畫面,那是我與老屋最有溫暖意味的畫面:一場秋雨綿綿不絕,老屋的屋檐上垂下亮晶晶的雨線,母親的縫紉機有節奏地響着,年幼的我在母親旁邊拓印着古代英雄的畫像,母親時而看看我,我時而看看母親……這世界除了母親縫紉機的突突聲,就是屋檐上雨水的滴滴聲,我覺得老屋和我一樣,都沉醉在這單調、靜謐而又無比豐富的和鳴中了……

        然而說起老屋,母親心中似乎沒有多少好感。這緣由也跟雨水有關!每逢雨水大一些,屋漏還是小菜一碟,在堂屋牆根處和臨近大門處,彷彿有被天上的雨水激活的涌泉,水流汩汩不斷,我們全家的重任就是周而復始地排澇!排澇!我只知道那水你舀得快,它來得快!只要一鬆勁,家裏便水漫金山了。

        母親下決心要改造老屋!

        先是拆了西邊一間,天井也拆掉了,老屋就像上了年歲的老人,體型大大萎縮了!雖然填高了家裏的地面,可屋漏和滲水的問題似乎沒有得到根本性解決!老屋的境況和人之老去的境地何其相似啊!

        終於,二零零一年的暑假,在母親的堅持下,老屋又經歷了第二次大手術!這次老屋被拆得只剩下東邊一間和廂房,那也是我們生命誕生的地方。殘破的東一間在晚風中發出嘎嘎的悲鳴,它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壽終正寢的日子不遠了吧!

        然而世事難料,母親在她改造成的兩間平房裏只住了半年,就溘然長逝了。同年,苟延殘喘的老屋東一間的後牆轟然倒塌了……

        二零一二年十月,我們在老屋原址重建了一座三層樓房。至此,老屋作爲房屋,徹底完成了它的使命。可誰又能否認這新三層洋樓就是老屋生命新的圖騰呢?就像我們是父母生命的另一種存在方式一樣!

        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生活方式,每一代人也有每一代人的精神老屋。每一座新屋都會成爲老屋,每一座老屋都是一種傳承!在這傳承中,總有一些東西值得我們紀念和珍惜!儘管說起來有些虛無和縹緲,但它真實存在!就如眼前這老屋留存下來的唯一——磉盤!

        這磉盤就是老屋的魂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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