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裂的真誠

我曾在醫院見過一位老人。其實他只有五十多歲。頭髮花白所以顯老而已。他剛走進病房的時候,沒有熱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只是以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迅速地走向了自己的牀位,然後快速而安靜地融入了環境。我住在他旁邊的牀位,有意無意,我總會看見他。看見他的時候,他幾乎都在睡覺。

兩天後,他醒着,我也醒着。我們之間有過幾次眼神接觸了。他大概確定了一件事:我對他是沒有威脅的。他開始主動找我講話,我禮貌地應答。沒有戒心以後他似乎很信任我,他說他活到五十多歲,從來沒有進過醫院,這是第一次。語氣透着一種孩子氣的驕傲。講過一些話之後,當他察覺到我對他表述的內容不再感興趣,交流停止了,但我們彼此之間並不覺得尷尬。

我得知他從大學畢業之後就一直在鐵路部門工作,結婚生子,平淡度日,他覺得很滿足和幸福。直到這一次生病打破了那種滿足和平靜。他的語氣始終非常的真誠,談到後來,剛開始因爲生病而產生的那種憂愁變成了一種戰勝病魔、重新迴歸生活的鬥志和信心。

他住了三天就痊癒離開了。走的時候,他看起來很開心,祝我早日康復。我打心底覺得溫暖。類似的話有無數人對我說過,但卻沒有這種力量,沒有讓我覺得好一點。他離開後的幾天我都一直在琢磨這個人,思念他。相處的時間太短了,不足以讓我想明白他身上吸引我的那種東西到底是什麼。

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那就是一種秩序和真誠。一種井然有序、實實在在的生活中打磨出的真誠。當探知到周圍的環境和人羣是安全的,這種真誠就會顯露,與之相處會特別真實而溫暖。

最近寫東西,我發現自己有了一種分門別類的小愛好。就像我曾經很反感的領導講話:第一個,第二個,這方面,那方面……我發現我在敘述上開始向着一種內在的秩序靠近。這多麼讓我欣喜。當意識到這種傾向,意識到秩序一詞的時候,我立刻想起了這位老人。隨後我又想到了真誠,爲了與一貫的所謂真誠相區別,我把那種真誠叫做爆裂的真誠。

我以爲,真誠是分爲兩種的。淺和深。

所謂淺,是指流於表面的真誠。我舉例說明。你外出旅遊,找當地人問路,當地人大多數情況下會真誠地告訴你。老師教給學生知識,不會故意教給學生錯誤的知識。我們會在大多數社交情形中、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真誠。這種真誠看起來是利他型的,其實是自利型的。是爲了維持個人信譽,營造良好的對自己有利的社會關係。它的特點是流於表面,沒有真實情感的介入,風險很低,收益良好。所以說,正確不代表真誠,有些大魔頭可能會講出讓你無言以對的人生至理,但你就是覺得他在胡說八道。你不是在反感邏輯,而是在反感虛僞。

在這個形形色色的世界,似乎人的生活圈子越小,也就越容易保持真誠。離開了熟悉的生活圈子,有些人會突然變成一個“全新”的人。所以你會看到在人羣隨機聚集的火車上,百無聊賴的旅程之中會涌現出一些吹牛大王、知識精英、人生贏家、情場高手。當環境對真誠的期待值降低,或者說,當撒謊的後果沒有那麼嚴重之後,爲什麼會有人“放飛自我”?

我必須要講,真誠對於個人存在某種世俗意義上的傷害。我是這樣理解的。平凡如你我,每個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活在夢中。只有這樣,我們纔會感覺好一點。我會覺得,我是慷慨的、大度的、長情的、無私的、偉大的、友善的、高尚的、超然物外的等等。我會在敘事自我裏這樣設定自己,而且這不需要費什麼力氣。但是沒有壓力的選擇毫無意義。那不是真正的你。生活中一次一次的考驗和選擇會不斷戳破這些謊言。到了最後,我們的真誠變成一種對自我的遮掩。

我們需要拋棄掉這種遮掩,才能真的接近生活,由衷地覺得快樂或者撕心裂肺地痛。我們需要那種更深的、爆裂的真誠。

生命本身是走向有序的,可是放眼望去,世上盡是些混亂的人、虛僞的人、漂浮在生活之上的人。爆裂的真誠意味着你對幻象的勘破,對自我的接受和認可,接受現實,承受現實,發現生活,熱愛生活。基於真實的事物和真實的想法而重建起有力量的內心秩序、有力量的價值觀和愛憎,從而全情投入生活,感受平安喜樂。

這種真誠基於你對自己和社會的深刻理解,基於你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的堅定信念。它絕不會是人被規訓到服服帖帖之後的假裝老實,它絕不會是以虛情假意爲本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即興表演。它一定有足夠的力量可以保你一世安穩,它一定能產生足夠的價值度你此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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