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黃昏繾綣着煙霞流雲，南川大橋上，密密麻麻的車流似從弦上發出，匯入江邊粉紫色的天幕。
許楷右手把着方向盤，左手兩指夾着燃盡的菸頭捻滅在水晶菸灰缸。按下車窗，金色的殘陽餘暉瞬間灑滿車內。許楷側臉，暖黃的光暈鍍在輪廓上，流暢的面部線條竟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分柔軟。
結束疲憊的工作，獨自驅車回家，欣賞窗外良辰美景。也只有此刻，他纔算真正的愉悅。前車窗鏡裏，許楷的眸子隨着夕陽的消逝忽明忽暗，像盞風雨飄搖中的路燈。
某濱江高級公寓外，許楷的純黑保時捷緩緩駛入內，保安亭中的劉叔向他投來和煦的笑容。他突然佩服起平凡工作崗位上的人來，在循環往復的生活中依舊誠摯。
“叮咚…”電梯門打開，空無一人。許楷按下22，側身看向鏡子裏的自己。西裝筆挺，皮鞋錚亮。梳着的大背頭上有一兩捋頭髮顯得不那麼規整，他湊近鏡子撥弄整齊。
“叮咚…”電梯門打開，許楷走出。2206房間門外，身着一襲黃衣的小哥正奮力敲打着門，“小姐，您好了沒有，我還等着送下一單呢?!”
緊閉的房門裏傳來一聲清冽的回答“來了！”似清晨樹梢頭上的黃鸝鳥，在許楷耳廓裏迴盪。
“咔”門開了，裏頭的姑娘接過外賣小哥手裏端着的大盒子。“謝謝您！不好意思，久等了，我有點事。來，這瓶飲料給您喝。”
前幾秒還怒不可遏的小哥接過飲料後立馬不好意思的咧開嘴笑了“沒事，沒事，謝謝姑娘！”
許楷面無表情走到2206，在轉頭開自家門時，還是沒忍住瞥了一眼，下一秒他的眉間浮現出一個紋路清晰可見的“川”字。
這小姑娘盤在頭頂的一坨油發正岌岌可危的要往下塌，一對黑眼圈掛在稚嫩白淨的臉龐上活像只熊貓。小姑娘像往常一樣彎起腫脹的雙眼，黑葡萄似的眼珠熠熠生輝衝着他笑。
許楷的嘴角向下撇的更厲害了，目光飄忽的落在了姑娘胸前的一大塊污漬上，他頓時覺得這身藕粉色睡衣上印着的草莓都變得油膩起來。
許楷麻利按下密碼關上房門，留給姑娘的只有幾個倔強的阿拉伯數字2208。
踏進家門的許楷重獲新生，他換上家居服，打開電視調至cctv-1，此刻正在播放新聞聯播。把聲音調到足夠大，再拿出冰箱裏的鮮肉和蔬菜，一頭扎進了廚房。
一個小時後，桌上已擺好了兩菜一湯。蝦丸在濃郁的湯水中浮浮沉沉，外賣姑娘也飄飄蕩蕩鑽進了他的腦海。
“外賣姑娘”這是許楷爲對面2206的小姑娘起的名。顧名思義，這小姑娘喜歡點外賣，幾乎是天天點。他經常會在電梯口、電梯內、樓道里見到形形色色給她送餐的外賣小哥，有次他竟稀奇的看到黃藍倆小哥有說有笑的往她家門口趕。
許楷百思不得其解，這小姑娘有手有腳的，怎麼就不能自己做餐飯呢？！
許楷中午不回家，午餐會在公司解決。等到晚上回家，外賣姑娘門邊總是堆着一大堆外賣盒，可見她午餐也是靠外賣過活。今天也是如此，白色塑料袋裏的殘羹剩飯混合着粘稠的乳白色奶液，許楷真怕哪一天它們會透過扎破的洞流向他家的門縫裏。
真真是不寒而慄，這世上爲什麼會存在“外賣姑娘”。
02
“叮鈴…”牀頭的鬧鐘準時叫起來，才響過兩聲，許楷便翻身下了牀。撥開窗簾，黑雲籠罩，看來今天不是個好天氣。
拿出兩片吐司放入麪包機，烤好後均勻塗抹上自己喜歡的芒果醬，再加熱冷藏過的牛奶，平底鍋煎上個荷包蛋，他便踱步去了廁所洗漱。
一切準備就緒後，許楷拿出儲物櫃裏三折黑雨傘，塞進了錦綸牛津公文包內。緊了緊印着規則幾何圖形的深灰色領帶，拿上藏青色羊毛西裝，提上公文包。在玄關處套上黑色皮鞋後，出了門。
按下電梯鍵，估摸着還要等會。“啪”一聲響，許楷側頭。外賣姑娘關上門，彎腰提起腳旁的垃圾向他走過來。許楷扭頭，盯着電梯顯示屏上的21，假裝沒看見她。
“叮咚…”許楷大跨步邁入電梯。
“哎！等等，等等！”外賣姑娘在外頭喊着，許楷只好用食指抵着按鍵，直到急匆匆趿拉着拖鞋的外賣姑娘踏入電梯才鬆開。
“謝謝你啊！”外賣姑娘呲着可愛的小虎牙，漏出粉嫩的牙花。許楷默不作聲，抿着脣朝她微微頷首。他站在外賣姑娘的右後方，肆無忌憚的打量起來。
今天她穿着套印滿香蕉的淺藍色棉麻睡衣，長褲長袖，款式和昨天差不多。腳上一雙黑色人字拖，襯得外賣姑娘的小腳格外白嫩。許楷盯着她圓潤小巧的腳趾差點恍神，可鼻尖傳來的異味讓他瞬間清醒。
外賣姑娘左右手提着兩大袋垃圾，許楷方纔還格外柔和的臉霎時蔫巴成了佈滿黑斑的爛香蕉皮，他不動聲色的撫上了鼻子。外賣姑娘好像也嗅到了餿味，轉過頭，發現許楷正一個勁在鼻子周圍撥弄，假裝是在擦拭什麼髒東西。
外賣姑娘漲紅了臉“不好意思…”
許楷鐵青着臉，終於對這小姑娘甩出了幾個字“下次注意！”
“好的，好的。我下次會注意的，真是不好意思啊…呵…呵呵…”小姑娘尷尬的訕笑。
“叮咚…”許楷搶在外賣姑娘身後一腳邁了出去，新鮮空氣充斥着他的肺。
快步走到大廳處，許楷擡頭，烏雲壓着灰白的天，雨滴順勢落下。他撐傘的這會功夫，雨越砸越猛，似乎要把地砸穿。
下雨是件麻煩事，身旁腆着臉瞅着她的小姑娘更麻煩，她扭扭捏捏的開口“呃…那個…可以共下傘捎我去門口扔個垃圾嗎？”
他自是不好意思拒絕，輕點了下頭“我趕時間”
“謝謝！”外賣姑娘身輕如燕麻溜的鑽到傘下，同時她手裏的垃圾也順帶蹭在許楷腿旁。
許楷的臉灰黑的如這天色一般，可惜一旁的姑娘未發覺，還沉浸在自己蹭上傘的喜悅中。
滂沱大雨裏許楷傾斜着傘，邁開長腿走着。
外賣姑娘的圓框眼睛片上佈滿水霧，挽在頭頂油膩的頭髮相繼散落。倆人腳下踏起的水花紛紛濺在對方褲腿上，一路無言，哪怕出聲也得被這雨滴淹沒。
公寓門外，外賣姑娘有點費力的扔出盛滿雨水的兩大袋垃圾。
“謝謝你…那…我先走了，拜拜！”姑娘轉頭衝進雨裏。可能是清澈的雨水洗淨鉛華，披散一頭烏黑秀髮，沒入雨簾的嬌小身影竟顯得楚楚動人。
鬼使神差，許楷三步並作兩步上前。
“啊…謝謝！你真是個好人吶…”饒是小姑娘一路上不停的感激，他也硬是沒搭腔。
他費解自己爲何還在此，明明會議就快遲到了。
“真的謝謝你…你快去上班吧！拜拜…”外賣姑娘清脆的嗓音在他身後迴響，他頭也不回的走向車庫。
03
“boss！您怎麼淋成這樣，我去給您拿條毛巾來。”說話間助理吉米早已火急火燎的跑向辦公室裏間，拿出一條嶄新的毛巾。
“謝謝，拿上材料去會議室。”許楷用純白毛巾擦拭着頭髮，走向門外。
許楷經營一家不大不小的上市投行公司，上個月公司盈潤不少。會議結束時，他主動提出請客聚餐，本想着大家在靜謐的包間吃頓飯就行了，沒想到員工們卻硬拉他來了酒吧。
許楷獨自一人坐在吧檯上，搖晃着高酒杯裏的莫吉托，嘈雜的音樂震耳欲聾，五色光斑讓他彷彿置身於廉價的髮廊。許楷就這樣靜坐着，他不想去跳舞，也並不打算轉身離去掃他們的興。
他索性拿出筆記本，工作起來。
吉米從舞池走來，湊在他身旁大聲說“boss！一起來跳啊！這兒美女可多了！”
許楷抿了口酒，擺擺手“我就不去了，你們…跳的開心！”
吉米作罷，在boss身邊待了那麼久，自是清楚他鐵定不會下場來跳舞的。不過，讓boss來這偶遇桃花也是挺好的。這不，旁邊正款款走來一位扭着水蛇腰，烈焰紅脣晃着酒杯的風情女郎。
吉米見勢，脫掉外套，摘下領帶，搖擺着翹臀晃盪去了舞池。
“帥哥！喝一杯嗎？”女人嗲着嗓子像喉管裏卡了塊胖大海，許楷未擡頭，繼續盯着屏幕。
在此之前，他已經裝聾作啞拒絕了好幾個女人，她們會甩着臉翻着白眼，留下一句“哼…裝什麼裝！”隨即踩着細高跟揚長而去，尋覓下一個男人。
可眼前這女人簡直皮厚，居然用她乾癟的屁股在許楷大腿上蹭了下，緊接着一張刷了三層白漆的臉向他湊了過來，裹挾着一股刺鼻的香精。這女人看上去有一定年紀，眼角的細微還卡着白色粉末。
“來嘛！帥哥…”許楷想把手裏的酒灌進她胸前豁着大口子的衣領裏，最後還是忍住了。
“請你自重！”起身時順便用胳膊肘撞開了女人，她杯裏的紅酒灑了一半。
“哎！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有沒有紳士風度？居然還撞人…”許楷此刻無暇理會身後老女人的叫囂。
因爲他看到，前方舞池中央的高臺上。身着一襲抹胸流蘇黑色小短裙的姑娘，她腳上踩着雙鑲滿鉚釘的短筒馬丁靴。斑斕的燈光打在瓷白如雪的皮膚上，隨着音樂的律動，扭動着纖細的腰肢，她眼波流轉，控場了整個舞池。臺下的男人們歡呼着，虎視眈眈盯着臺上。
許楷驚覺這是住他對面的外賣姑娘！小姑娘燙着大波浪，凌亂的髮絲拂在她妖冶嫵媚的臉上，透着一絲稚嫩，籠罩着一層誘惑。
音樂結束，外賣姑娘跳下舞臺，淹沒在人羣裏。
許楷轉頭坐回了吧檯，他有點口乾舌燥。於是又點了杯莫吉托，一杯下肚，緩解了胸腔內的燥熱。
“哎！真的是你啊！”外賣姑娘拍了下他的肩膀從身後竄了出來，許楷覺得剛降下去的體溫又燃燒了起來。
迷濛着一雙桃花眼看着小姑娘，巴掌大的精緻小臉，一抹紅脣彎成了道彩虹。
她“噗嗤”笑出了聲，“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住你對面的，今天早上還和你共了傘的…雖然化了妝，也不至於認不出啊…”姑娘亮閃閃的桃紅色眼影下，一對黑瞳裏映着他的倒影。
“嗯…我記得”他慢條斯理的開口，盯着外賣姑娘耳垂上璀璨的水鑽。
“噢…我就說嘛…”可能察覺到他犀利深邃的目光，小姑娘飽滿精緻的耳朵像被蚊子叮了口，紅的不像話。
“小九！”右邊角落裏的卡座傳來呼聲，外賣姑娘轉頭應和。
她臉紅撲撲的，對許楷揮手“呃…我朋友叫我，我先走了，拜拜…”
“嗯”許楷低沉地回她。他想起今天是這姑娘第三次對他說拜拜了…
許楷和員工們散場時，接近午夜12點。上車後，他沒有立馬開走，反而在車裏悠閒的點上了一根菸。他看到外賣姑娘從酒吧走出來，與同伴們告別後，在昏黃的路燈下不停的招着手打車。
許楷掐了煙，開到她身旁，按下車窗。外賣姑娘見着是他，有些欣喜。還沒等她開口，許楷的聲音便響起“上來吧，我們順路”
小姑娘說着謝謝，走到後頭去拉車門。拉了兩下都沒拉動，有些尷尬。她狐疑的走到開了一半窗的車門外，疑惑的看着駕駛室內的許楷。
“坐前面”許楷語調懶散，像在故意捉弄她。小姑娘繞過車頭，一把拉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坐。車內有淡淡的香薰味道，糅雜着她身上的酒味。
“2208，你叫什麼名字。”外賣姑娘靠在椅背上，側頭望着許楷的臉。
“許楷”他頭也不回，專注的盯着前方。
“嗯？”
“楷模的楷”他冷淡解釋。
“我叫花酒，好聽吧！花朵的花，啤酒的酒…哈哈哈…”花酒有些暈車，酒精似乎也顛簸上了頭，她暈乎乎的有些醉。
“你做什麼工作？”花酒開始查戶口了。
“開公司的”
“猜得到，猜得到…”花酒打量了一圈車內，目光又遊移到許楷臉上，許楷有些不自在。
“你滿十八了嗎？就去酒吧？”他面有慍色，語氣譏諷。
花酒似乎沒聽出來“哈哈哈…謝謝！我22了，你應該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吧？”
“30”許楷依舊平靜。
“什麼？！真看不出啊！您保養的可真好哈…哈哈…”許楷聽到這個您字差點沒憋住笑。
花酒又開始打量起他來，這張臉英俊帥氣，倒是真透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爲了避免冷場，花酒開始碎碎念“我是個網絡作家…不過您肯定沒看過我的書，《黑道少爺硬上弓》您聽過沒。唉…您肯定沒聽過，不過我的編輯說這本書賣的還可以，小學生可喜歡了…還說要給我辦個籤售會…哈哈哈…”
“……”
“你的舞跳的很好”許楷連夸人也如此冷淡。
“謝謝！我小時候學過，現在也偶爾會去舞室練舞…”花酒聽到許楷誇她，喜上眉梢。
她突然好想感謝她的朋友們，要不是灌了她好幾杯酒，又推搡着她去了舞池。花酒也不會在跳的正嗨的時候瞥見直勾勾盯着她的許楷，他的氣質真的太獨特，在人羣中一眼就能發現。
甚至酒壯慫人膽，跑去找這個平日冷的像冰碴的男人搭訕。看來，酒精還是有好處的。
一路上，許楷聽着小姑娘花酒的唸叨，偶爾回答兩句有關自己的問題，就這麼到了家。
下車時，可能是車門太高，頭腦不清醒處於亢奮狀態的花酒一個趔趄，摔了個狗吃屎。聽到聲音的許楷兩步走了過來，一把拽着她的胳膊扶了起來。
幸是天黑無雲，要不然沒有哪一片雲會願意與花酒臉上的緋紅煙霞媲美的。
許楷納悶，從下車後，花酒在車裏還如小雞啄米一般的嘴突然就沒聲了，電梯裏氣氛沉默。
門一開，花酒便大踏步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對還在身後磨蹭的許楷說了聲“拜拜”就“啪”的把門帶上了。
老男人許楷看着房門上那串孤獨的數字2206，勾着嘴角笑得高深莫測。
2206房間內，尋思那一跤把花酒摔清醒了，許楷拉她胳膊時，帶着厚繭的大手摩擦在她的皮膚上。還有俯下身時，帶來一股青檸混合鹹鹹海鹽的味道，比雞尾酒還讓她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