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天熱得像燒着了火，地滾燙得像燃燒的烙鐵，知了在樹上拼命地叫着救命，人們都躲在家裏搖着蒲扇不敢出門。大山戴着草帽，站在高腳架上，揮動着他那黝黑結實的臂膀，一錘一錘落在左手緊握的鐵釺上。汗水像永不枯竭的泉水源源不斷地從他的毛孔裏流出來，匯成一條條細小的河往下流淌。額頭上流淌下來的汗水遮蓋了他的眼睛。他停歇一下，騰出那隻緊握鐵釺的手，抹一把汗水，吧嗒一下甩在空中，看一眼抱着兒子坐在樹陰下的山月:
“月，屋外太熱，回屋裏去吧。”
“這裏還有點風，屋裏更熱。”
“XX，真不怕熱死人！”
大山罵了一句，繼續揮錘幹他的活。
他和山月結婚一年多，分家分得村頭這兩間低矮的土磚瓦片房:堂屋隔一半做臥房；竈房隔一半做牛欄。臥房裏沒有窗，冬天倒還暖和，到了夏天，就是個燒熱了的悶窯鑵，半歲的兒子一抱進房就哭。夜裏，他們在屋門前的場地上鋪席當牀，吹着四面八方的來風，涼快，兒子不哭不鬧，一覺睡到大天亮。但白天和下雨天沒有辦法。他就去石匠家借來鐵釺、鐵錘和高腳架開後窗。
汗水再次遮蓋大山的眼睛，他還是騰出那隻緊握鐵釺的手，抹一把汗，甩在空中，望着滿臉通紅的山月和睡醒吵鬧的兒子，說：
“月，開了這後窗，後山的山風灌進房，保證涼快得跟泡在河水裏一樣。晚上房裏還能借借天光，房裏不用點燈都亮堂。”
山月忙着哄兒子，沒有空回他的話，朝他點點頭。大山繼續揮着鐵錘，一錘一錘落在左手緊握的鐵釺上。鐵釺戳進牆壁，大山卻感覺是戳進自己的心裏。他的心有些隱隱作痛。房子這麼低，瓦片被太陽烤得像剛出窯一樣滾燙，滾燙的熱氣烘着屋裏，開個後窗，屋裏哪會那麼涼爽？他不過是一句自我安慰、哄哄山月的話。
- 02 -
開好後窗，大山送還工具給石匠。石匠跟說他，他家有一個遠房表叔開煤礦，託他招人，只要身體結實肯吃苦，賺錢賺得快，問大山去不去。大山興奮得握緊雙拳敲打着自己結實的身體，說：“正愁這一身力氣沒處使呢！”
從石匠家出來，大山又猶豫起來。兒子還小，他怕山月一個人在家帶不了。走到家門前，看着那兩間低矮的土磚瓦片房，想着山月和兒子跟自己過這樣苦的日子，他的態度又堅定起來。怕山月不同意，他沒有跟山月商量。他去父母那裏打了聲招呼，勞煩父母以後凡事幫着山月一些。
晚上，他叫山月和兒子先去睡，一個人在屋旁老槐樹下的青石上坐了半宿，抽了半包煙纔回房。躺在牀上，藉着從窗外撒進來的月光，他盯着熟睡中的山月和兒子看了好半天，才輕輕地溜下牀，把一封早已寫好的信留在飯桌上，背起包，輕輕地帶上門，一走三回頭，直到走遠看不見。
大山的信寫得很簡單，沒有傷感離別，只是把山月給兒子唱的搖籃曲改一下詞：
"山風涼，吹上牀，月光照進房，寶寶的爹爹去了遠方，賺大錢，蓋新房……"
他把這首搖籃曲留給山月和兒子，代替自己陪伴他們。自己也隨身攜帶，在孤獨的時候、累了的時候、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他就哼一哼。有一次，煤礦井底的電路出了故障，世界一片漆黑，如墜萬丈深淵，他哼一哼搖籃曲，心裏的那盞燈亮了，死神走了。
- 03 -
兒子兩歲生日那天，大山開着一輛四輪貨車回來了。他給山月和兒子一人買了兩套新衣服，沒有帶回蓋新房的錢。離開山月和兒子一年半，他嘗夠了孤獨和相思的苦。出趟遠門，也讓他長了一些見識，學會了思考。他跟山月說：
“我想過，把掙的錢拿回來蓋了新房，我還得離開你和兒子出去掙錢。買了這車，我們一起到鎮上租間房子，幫人拖拖拉拉跑運輸，這樣賺錢長遠，還能照顧到你和兒子。”
山月心裏不高興，大山卻說得有道理，她只有點頭。
大山叫山月和兒子換上他買的新衣服，帶他們去山月的孃家過趟路，吃過中飯，就直接去了青石鎮。
- 04 -
青石鎮離大山的村莊只有七八里路，大山在鎮中上過三年學，對兩條街的青石鎮早已熟悉得跟自己的村莊一樣。不過近幾年來鎮上少了，鎮上的變化不大，還是兩條主街，就是人臉有些生疏了。
大山開車在街上轉了一圈，看菜場那條街比較熱鬧，就在菜場邊租了兩間兩層樓的房子。他跟房東打聽，鎮上像他這樣開四輪貨車跑運輸的有幾家。房東說有鎮東頭的小吳和鎮西頭的老林，小吳是個老實人，老林卻是個不好惹的主，讓大山做事彎着他點。大山懂房東的意思，原本兩個人分一塊餅，現在他來了，要分吃一口，擱誰誰也不高興。不過他們做的時間長，早已劃好了地盤，有了自己的關係網，大山就是想從他們碗裏搶吃一點怕也不那麼容易。
大山的預料是對的，他天天把車擺在最熱鬧的菜場邊，卻沒有一個人問，坐冷板凳坐了十天。第十一天，電器行的老闆急着拖一批貨，小吳和老林都忙，他纔來找大山。看大山人勤快，肯賣力，說話也和善，要價還比小吳老林低，電器行的老闆就把他家的拖運生意都讓大山做了，還給大山做宣傳，讓熟人都找他。就這樣熟人介紹熟人，不到半年，大山的生意就順風順水地做起來了。
- 05 -
那天，大山幫電器行的老闆從省城拖一批貨回來，把錢交給山月時，發表了一下感想，他說:
"做生意跟做人一樣，做的都是人情來往和互惠互利的相互依存。所以，別怕吃虧上當，都是人心換人心、人情輪迴轉的事。”
大山給山月講生意經，鎮西的老林正氣匆匆地往他家趕，沒進門，就大聲嚷嚷：
“做生意哪有這樣做的？”
走進門，也不等大山山月招呼，一屁股坐上席，一臉怒氣地說：
“都是要吃飯的人，壓低價錢踩在別人的肩上搶飯吃，你們一家倒是吃飽了，別人家怎麼過？“
老林早就讓人傳話給大山，說要找他理論，大山等了他一些時候，不見他來，以爲他是說着嚇唬人的，沒想到他還真是來了。大山笑着捧上茶，說:
“我倒沒想到這一層，少要點是想讓別人落個實惠，沒想到會影響到您。”
見大山態度不錯，老林說話的語氣也軟和了一些：
“如果你真沒想到，那說明你這人腦子缺根弦。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行情和規矩，我和小吳都是按行情標準收費，所以沒得掙。你倒好，一來就不按規矩來。都像你這樣，爲了搶生意做，你降我也降，降來降去的，最後都乾脆倒貼上工夫和車，做個活雷鋒，讓僱主落個徹底的實惠，自己的家人不吃飯，餓死得了。”
老林的話說得雖然不好聽，但說得在理。國有國法，行有行規，大山從前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知道自己的確理虧了，大山只有賠笑：
“還真沒有考慮過這些，以後也按行規來。”
老林起身走的時候，丟了一句：
“你搶了我的生意倒也罷，你搶了小吳的生意就真不該，你去他家看看，就是靠這點生意活命的人。”
- 06 -
大山真的去小吳家看了:兩間破房，兩個孩子都還小，八十歲的老母照顧癱在牀上的老婆，一家人都張着嘴等小吳掙錢吃飯。
看了小吳家的情況，大山心裏有點難受。他在車上坐了一夜，抽了一包煙，天亮纔回房睡覺。山月問他出不出車，他說以後不出了。
大山不跑運輸了。聽說鎮上的客運站解體停運了，他去接手了那輛中巴車繼續載人跑縣城。跑了兩年，看跑的人多了，又找關係，買了輛大客車跑省城，賺了些錢，又跟電器行的老闆合夥在縣城裏開了一家超市。聽山月跟他報超市的進賬，他哼着那首搖籃曲說：
“錢是賺了，鎮上縣裏都有房，心裏卻總是缺失點什麼，不踏實。”
山月笑他勞碌命，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告訴他，村委書記來家裏找他，讓他明天一定抽時間去村委會一趟。
- 07 -
村委書記是大山隔壁村的人，以前見了面，點個頭表示認識。這幾年，大山的發家史成了鄉鄰們茶餘飯後的話題，在村裏也算是小有名氣的公衆人物，自然跟村裏的這些上層領導有了一些親密的接觸。他跟書記聊得來，算是忘年交。
大山給書記打電話，書記說：
“下班不談公事，有私事說，沒有私事掛電話，明天在村委會見。”
大山笑笑:
“就不能透露一點內幕？”
“不能!”
書記把電話掛了。
“有意思！“
大山有點莫名的興奮，一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來，囫圇喝了幾口稀飯，就匆匆地趕往村委會，到那一看，各個村的代表和村裏那些混出一點名堂的人都在。
人到齊了，書記發話了，說這次開的是羣英會。他在會上宣傳了建設美麗新農村及具有一定規模的養殖種植的扶貧政策。還說省裏爲了扶貧老區旅遊業的發展，也是爲了回顧歷史不忘本，要開出一條紅色旅遊線。大山的村莊就在這條旅遊線上。記書說着，拿起桌上那一疊扶貧項目表，揚了揚，讓村委主任發給大家。他說政策擺在面前，讓大家各顯其能，抓住商機，發家致富。讓那些有能力的，在發家致富的路上帶一把沒能力的鄉親。
大山在書記的動員下，簽下了帶着鄉親包山種山茶樹，開榨油坊的項目。書記承諾，給大山最大力度的貸款優惠政策，另外，紅色旅遊線的景點上一定有大山的山茶園和榨油坊，讓大山搞出特色，有看頭。
大山開完會，打電話給山月，說出門兩天。兩天後，大山回來了，啍着那首搖籃曲，開着一輛大卡車，大卡車上是一輛嶄新的挖掘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