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摘3

獨特的視點人物寫作手法(PointofView,簡稱POV)。通俗地說,就好比一部大片,導演將攝影機裝在不同人物的身上,並不斷切換。整個故事,由甲人物以自身立場講述一段後,便換爲乙人物講述,周而復始,堅決不開“上帝視角”。翻開本書可看到,其每章節名稱皆爲一人物名,該人物便是該章的視點人物。這樣的寫法,不僅大大增強了代入感,更主觀地限制了讀者(通過視點人物的視野)獲取信息和進行思考的廣度,爲書中錯綜複雜的線索設置提供了必要的帷幕。作者的另一巧思在於,相對於採取這一寫法的同類作品常出現的時間線索混亂、敘事攪成一團等弊端,本書經過精心梳理後,每個章節的時間互不交叉,而是呈現精巧的上下承接的關係,雖然視點人物不同,但故事卻在不斷推進。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是斯佳麗,因爲我們不懼跌落摔傷的危險,執意要摘那個遙不可及的月亮,要求得到那份其實不合適的愛情,卻漠視了身邊最好的、最適宜的愛人。

 

戰爭在摧毀自然和人文的同時,也把人性剝得赤裸裸的,讓不同的人在戰爭的非常態下,顯現出真實的自己。斯佳麗常以爲“當我經歷過最壞的事情後,什麼都不再可怕了”,可是,生活給她的答案卻是:我們從來都敬畏生命,因爲我們的自以爲是常常落空。每一次不期而遇的遭遇,都彷彿是天大的事,而這,或許就是生命的神祕。小說中,方丹奶奶的一句話很有道理:“我們這些人要是有條座右銘的話,那就是:‘別抱怨——面帶微笑,等待時機’。我們就是這樣熬過了不少事情,面帶微笑,等待我們的時機,我們終於成爲熬過來的專家。”

 

 

一次次從故事裏閱讀自己的人生,把它當鏡子照出自己的內心。《亂世佳人》最精彩的,或許不是細膩詳實的背景描述,而是那註定會不斷上演的悲喜輪迴。斯佳麗之所以佔據着無數讀者、觀衆的心,也是因爲她真實地讓人們恍惚中以爲是自己,或是自己所愛的那個人。她讓人們更多地記住了她那些基本可歸爲缺點的個性:貪婪、自私、固執、好嫉妒、虛榮……,可是卻因爲這些缺點而成爲了大夥唸叨不已的精靈。

 

 

 

她當時在前門廊裏,他騎着馬在長長的林蔭道上一路過來,身穿灰色細毛料衣服,繫上一條寬寬的黑領帶,把那件胸前有飾邊的襯衫襯托得更加漂亮。即使到現在,她還記得他穿着的每一個細節,他的靴子擦得雪亮,領帶別針上有個美杜莎2頭像的玉石浮雕,他一看見她趕快把頭上那頂寬邊巴拿馬草帽拿在手裏。他下了馬,把繮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兒擡眼望着她,他那對睡意矇矓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帶着笑意,太陽把他的金髮照得亮晃晃,像是戴了一頂光燦燦的帽子。他還說,“原來你已經長大了,斯佳麗。”說着輕快地走上臺階,吻了她的手。他那聲音哪!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聽見他聲音時一顆心怦怦直跳,彷彿初次聽見似的,慢聲慢氣,洪亮悅耳。

 

 

這會兒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下,天邊的紅霞漸漸消褪成粉紅色。碧空也慢慢變爲淡淡的青綠色,村野暮色那股神祕的寂靜悄悄來到了她身邊。朦朧漸漸籠罩了鄉間。紅紅的犁溝和開裂的紅路都失去了神奇的血色,變成普普通通的褐土。路對面牧場裏的牛、馬、騾都悄悄站着,把頭伸出木板圍欄外,等着被趕進畜欄去餵食。牲畜不喜歡環繞牧場小河那些灌木叢的黑樹蔭,都對着斯佳麗抽動耳朵,彷彿很感激有個人做伴。

河灘沼澤地那些高大松樹在陽光下綠得如此溫馨,在奇異的暮色中,襯着淡淡的天空竟發黑了,成了一排銅牆鐵壁似的黑金剛,把緩緩流着的黃濁河水隱藏在腳邊。在河對面的小山上,韋爾克斯家的白煙囪漸漸隱沒在房子周圍濃密的橡樹那片黑暗中,只有看到遠處星星點點的晚餐燈光才知道那兒有幢房子。溫馨潮溼的春天的芳香圍繞着她,浸潤着剛耕過的土地和一切剛出土的嫩綠作物的香味。

暮色、春天以及嫩綠的新葉對斯佳麗來說算不上奇蹟。她對這些自然美毫不在意,看得猶如呼吸的空氣和喝的水一樣平常,因爲除了女人的臉,馬匹,絲綢衣服和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她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東西看得出美來。然而塔拉莊園精心照管的土地上這片寧靜的暮色,給她煩惱的心境倒也帶來了一點兒平靜。她非常愛這片土地,連自己也不知道愛上了,就像愛祈禱時燈下母親的臉一樣。

 

 

 

“哦,爸,”斯佳麗不耐煩地叫道,“如果我嫁給他,我會把那一切都改變過來的!”

“哦,你會,你倒會改變?”傑拉爾德惱火地說,一面狠狠看了她一眼。“那你對天下的男人可瞭解得太少了,更別提阿希禮了。哪個做妻子的都改變不了丈夫一絲一毫,這點你別忘記。至於說要改變韋爾克斯家的人——沒門,女兒!他們一家人都是如此,以前一直如此。也許將來也一直如此。我跟你說他們生來就有股怪勁。瞧他們那德行,一會兒衝到紐約,一會兒衝到波士頓去聽歌劇,去看油畫。還從北佬那兒訂購成箱的法文書、德文書!他們就坐在那兒看啊,做夢啊,不知在幹些什麼,還不如跟常人一樣把這些時間用在打打獵,打打牌上呢。”

 

 


“但願我結過婚就好了,”斯佳麗老大不情願地吃着紅薯,一邊憤憤說。“我就厭煩老是沒完沒了地做作,想做的事情一件也做不了。我就厭煩裝作胃口小,想跑卻只好走,明明跳上兩天舞也不覺得累,偏偏說跳一支華爾茲就要暈倒。我就厭煩說什麼‘你真了不起!’去騙那些還不如我有見識的男人。我就厭煩裝做什麼也不懂,讓男人來告訴我,讓他趁此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我一口也吃不下了。”

 

 

 

 

 

生命、感情和理解力開始回到她身上了。“可你剛纔還說你喜歡我。”他那雙溫暖的手捏痛了她。“親愛的,你一定要讓我說些使你傷心的話?”她一言不發,逼得他只好說下去。“我怎麼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親愛的?你那麼年輕,遇事又不假思索,你都不明白結婚是什麼意思。”

“我明白自己愛你。”

“像我們這樣兩個志趣不同的人,光有愛情就是結了婚也不會美滿。

你要求得到的是整個人,斯佳麗,包括他的身體,他的心靈和他的思想。要是你得不到,你就會痛苦。可我不能把自己整個人都給你。我也不能把自己整個人給任何人。我也不會要你整個頭腦和心靈。那一來你就會傷心了,於是你就會恨我——恨得多麼厲害!你會恨我讀的書,恨我愛的音樂,因爲這些東西把我從你身邊拉走,哪怕只是拉走一會兒工夫。而我——也許我——”

“你愛她嗎?”

“她像我,有我一部分血統,我們彼此瞭解。斯佳麗!斯佳麗!我說的話還不能讓你明白嗎?除非兩個人志趣相同,否則這件婚事就怎麼也不會和美的。”

別人也曾經說過:“必須和志趣相同的人結婚,否則就不會幸福。”

這是誰說的?這句話她似乎聽見一百萬年了,但還是沒法理解。

“但你說過你喜歡我的。”

“我本來就不應該說這話。”她頭腦裏慢慢升起一股怒火,狂怒之下其他一切都顧不得了。

“得了,說這話就夠混蛋的——”

他臉色發白了。

“我說這話是個混蛋,因爲我要跟玫蘭妮結婚了。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玫蘭妮。我本來就不應該說,因爲我知道你不會理解。你對生活充滿熱情,我就沒有,叫我怎麼能不喜歡你呢?你能強烈地愛和恨,而我卻辦不到。爲什麼你像火,像風,像野生物一樣純真,而我——”

她想起玫蘭妮,突然看見她那對嫺靜的棕色眼睛,那副恍恍惚惚的眼神,她那雙文靜的小手戴着黑花邊的長手套,她那種溫情脈脈。於是她又突然無名火起,當初她父親同樣也是無名火起才殺了人,另外一些愛爾蘭祖輩同樣也是無名火起,幹了不法勾當,送了性命。她母親家世代素有教養,天大的事都能默默忍受,可眼下這種美德在她身上絲毫都沒有了。

“你幹嗎不說出來,你這個懦夫!你是怕跟我結婚!你寧可跟那個傻丫頭一起過日子,她只會唯唯諾諾,別的什麼都不會說,將來還要生一窩小鬼,都跟她一樣說話拐彎抹角!爲什麼——”

“你不該這麼說玫蘭妮!”

“你混賬,我不該說!你算老幾,敢來教訓我該不該?你這個懦夫,你這個混蛋,你——你讓我以爲你要跟我結婚——”

“說話要公平,”他央求道。“我幾時——”

儘管她明白他說的話是真的,她也不願講公平。他從來沒有越過友誼的界線,她想到這一點,心頭又升起一股怒火,這是傷了自尊心和女性虛榮心的憤怒。她追求他,可他一點也不希罕她。寧可要一個玫蘭妮那樣臉色蒼白的小傻丫頭。唉,她後悔不曾聽從母親和黑媽媽的教誨,千萬,千萬別流露出她喜歡他——那就不會落得自取其辱了!

她一骨碌站起來,雙手握緊拳頭,他聳立在她面前,臉上充滿了沉默的痛苦,一個人被迫面對苦惱的現實時就是這副神情。

“我到死都恨你,你這混蛋——你下流——下流——”她罵什麼詞兒來着?她想不出更惡毒的詞兒了。

“斯佳麗——求求你——”

他向她伸出了手,正在這時,她使足勁兒打了他一個耳光。啪的一聲,在寂靜的房間裏就像鞭子抽了一下似的,她的怒氣突然消了,心裏只感到一陣淒涼。

她的手在他白皙疲倦的臉上清清楚楚留下了紅印。他一言不發,只是把她那隻軟弱無力的手捧到脣邊吻了一下。接着沒等她說話,他就走掉了,還輕輕帶上了門。

她非常突然地又坐下了,憤怒之下,竟感到雙膝直髮軟。他走了,他那張捱了一巴掌的臉到她死也忘不了。

她聽見他輕柔、低沉的腳步聲在長長的穿堂裏消失,她突然感到自己行爲的嚴重性。她永遠失去他了。今後他會恨她,他一見她就會想起她百般向他獻媚,可他對她根本就沒半點意思。

“我跟霍妮·韋爾克斯是一路貨了,”她突然想了起來,還想起過去大家輕蔑地取笑霍妮行爲孟浪,她尤其笑得起勁。她看見霍妮扭扭捏捏的醜態,聽見她吊在小夥子胳臂上的嗤嗤癡笑,想到這裏,不禁又勃然大怒,生她自己的氣,生阿希禮的氣,生大家的氣。因爲她恨自己,她這份二八少女的癡情受了挫折,丟盡臉面,就此惱羞成怒,對大家都痛恨起來了。她這份癡情只有一小部分是真誠的柔情。大部分混雜了虛榮心和自恃天生魅力的得意勁。如今她已經失敗了,可心裏的害怕比失敗的感覺更大,害怕的是自己當衆出了醜。她有沒有霍妮那樣露骨呢?大家都在笑話她了吧?她想起這點不禁不寒而慄。

她的手落在桌邊一張小桌子上,摸到一隻小的玫瑰瓷鉢,鉢上面有兩個瓷器小天使在傻笑。屋裏那麼靜,她幾乎憋不住要尖叫起來打破這片寂靜。她一定得動動手,不動就要發瘋了。她一把抓起瓷鉢狠命朝屋子那頭的壁爐扔去。瓷鉢剛好擦過沙發的高靠背,啪的一聲,砸在大理石壁爐架上,碎成了一片片。

 

 

 

 


“他有好多錢,”她思路敏捷地盤算着,這時腦子裏閃過了一個念頭,一個計劃。“他又沒有父母來讓我心煩,而且他住在亞特蘭大。如果我馬上跟他結婚,就會讓阿希禮瞧瞧我對他並沒意思——只是跟他調調情而已。這還會要了霍妮的命。她從此永遠也找不到另一個情人了,大家都會把她笑得要死。這也會傷了玫蘭妮的心,因爲她那麼愛查爾斯。而且還會傷了斯圖特和布倫特的心——”她自己也搞不清爲什麼要傷這哥兒倆的心,要麼是他們幾個妹妹也很陰險吧。“等我有了好多漂亮的衣服,有幢自己的房子,坐着一輛華美的馬車回來作客,她們大家就都會覺得過意不去了。大家就永遠,永遠不會取笑我了。”

 

 


傑拉爾德告訴她那件事根據的是她和亞特蘭大都在同一年命名。在斯佳麗出世前的九年中,這城市先後叫過塔米努斯和馬薩斯維爾,一直到斯佳麗出世那年才改稱亞特蘭大。

當初傑拉爾德剛搬到佐治亞北部來時,根本還沒有亞特蘭大,連個農村影子都沒有,只見那地方一片茫茫荒野。可是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836年,州里批准修建一條通往西北的鐵路,經過柴羅基部族新近割讓的這塊土地。這條計劃修建的鐵路終點在田納西州和西部,那是明確無疑的,不過起點設在佐治亞哪兒多少還沒定下,直到一年後,有個工程師在紅土裏打下一根標樁,標定鐵路線的南端起點,這纔開始有了初名塔米努斯的亞特蘭大。

當時佐治亞北部沒有鐵路,別處也很少。可是就在傑拉爾德跟埃倫結婚前的幾年裏,塔拉莊園以北二十五英里這塊小小的居住地漸漸變成個村子,鐵路線才漸漸向北推進。於是興建鐵路的時代正式開始了。從奧古斯塔舊城,修起第二條鐵路,橫貫本州,向西伸展,同通往田納西州的新鐵路銜接。從薩凡納舊城,又修起第三條鐵路,起初修到佐治亞的心臟梅肯,後來往北經過傑拉爾德住的那個縣,通到亞特蘭大,跟另外兩條鐵路銜接,給薩凡納港口開闢一條通往西部的交通幹線。從年輕的亞特蘭大這一個樞紐點,又修起第四條鐵路通往西南的蒙哥馬利和莫比爾。

亞特蘭大靠一條鐵路起家,一條條鐵路發展起來了,它也隨之發展。四條鐵路線建成以後,亞特蘭大就此四通八達,連接西部、南部、太平洋海岸,經奧古斯塔,又連接了北部和東部。亞特蘭大從此成爲東西南北的要衝,小村子一下子充滿了生機。

 

 

 

 

斯佳麗乍一見到這羣人,還感到久未參加盛會的激動,心頭不由怦怦直跳,誰知她看見身邊這些女人臉上那些激昂的神情,心裏似有所悟,一團歡喜頓時消失。在場的每個女人都燃燒着一股她體會不到的熱情。這使她迷惑、喪氣。不知怎的,會場似乎沒那麼漂亮了,姑娘們也沒那麼時髦了,但每張臉上似乎仍然閃耀着忠於事業的白熱情緒——唉,看來簡直荒唐可笑!

她一下子竟然茅塞頓開,不由吃了一驚,張大了嘴,她明白自己並沒有同這些女人一樣懷着強烈的自豪,也沒有甘心爲事業犧牲自己和自己所有一切的願望。她心裏知道這事業對她根本算不了什麼,她對人家眼睛裏流露出狂熱的目光、談論着事業都聽膩了。這事業對她來說似乎並不神聖。戰爭似乎並不是神聖大事,只是無故殺人,耗費金錢,使得奢侈品更難買到的麻煩事罷了。她明白自己厭倦沒完沒了的編結,沒完沒了的卷繃帶和撕軟布,把她指甲的角質都磨粗了。唉,她對醫院真感到厭倦了!對叫人噁心的壞疽臭味和沒完沒了的呻吟也感到厭倦,受不了啦,要嘔吐了,看到臨死時凹陷的臉上那副神色也嚇壞了。想到這裏,心裏才嚇得感到:“不——不!我千萬不能有這麼種想法!這想法不對——是罪過。”

 

 

 


短短一剎那間,她就想到這種種不公平的事。人生一世,尋歡作樂、穿着漂亮、跳舞調情的時間是多麼短促啊。只有短短几年,太短了!隨後你就嫁人,穿上色彩暗淡的服裝,生兒育女,弄得腰身變粗,在舞會上只能同其他穩重的婦女坐在角落裏,要跳舞只有同自己的丈夫跳,或同專踩你腳的老先生跳。如果你不按這套去做,那其他婦女就會對你說三道四,你就壞了名聲,家裏人也丟了臉。你做小姑娘時花了全部工夫去學怎樣纔有魅力,怎樣才能迷住男人,其實這套本領只用上一兩年罷了,看來真是大大浪費啊。她想到當初在母親和黑媽媽手裏學的做人之道,她知道這一套是盡善盡美的,因爲一向行之有效。這裏頭有一定的規矩,如果你按規矩辦,成功一定不負你這番苦心。

 

 


“《無情戰火結束後》。”

“什麼歌詞?唱給我聽聽。”

“親人兒,你還記得上回相會情景否?你跪在我的腳邊,說你愛我情綿綿。你身穿灰軍裝啊,站在面前多神氣,你當時立下誓言,對國對我心不移。寂寞傷感有何益,枉拋淚珠徒嘆息!無情戰火結束後,你我重逢又有期!”

 

 

你永遠也不可能真正瞭解一個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來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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