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塵

月寂風凝,一白眉長鬚者閉目打坐,頭鑲八痔,袈裟裹身,立掌撥珠,脣齒竊啜。

只等草蟲已靜,禪鈴響噹,隨之嘴角抿然,炯神奪眼欲出,望那谷中無垠黑森,說道:

“姑娘,終於肯見老朽了。”

剎間狂風落葉,之間谷中黑影湧動,一陣寒氣襲來,深淵生長出幾條紅綢緞,旖旎在月光之下,隨即匯聚一團懸於空中,待一副婀娜之形顯露,一紅衣女子浮向於那和尚身前。

女人緊皺紅砂眉心,裂開白齒紅脣,一吐陰森白氣漫出,“和尚,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想收我?”

老和尚依杖起身,笑道:“姑娘誤會了,老朽是來超度的。”

“有何區別。”她按捺着身後血長紅甲,只等千鈞一髮之際。

老和尚又道:“且稍安勿躁,老朽此行之前已獲悉姑娘的陽辰八字,你我無需一戰,不知……姑娘可否願意跟老朽打個賭?”

“怪異,只聽聞你們出家人不沾塵俗,說吧,賭甚?”

她有些修爲,覺出這老頭慧根金光沖天,已呈涅槃之態,若真鬥起狠來,怕是無法全身而退。

老和尚雙目微閉,笑呵了幾聲,說道:“一個月辰,若是姑娘從此不再害人,老朽離去,不然,你魂飛魄散。”

“一個月罷了,我應了便是。”

“那好。”說罷,指尖一記金印瞬間釘在她額頭。

“這是什麼?”

“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佛印一個月後自會消失,你且記,你殺生之時,亦是魂飛魄散之時。”

老和尚杵着禪杖,正悠然離去,忽然背後一陣狂風亂起……

此地名爲忘塵谷,涯下白骨無數,並非埋屍之地,是多年來投身者不斷,故以忘塵聞名。往南一片黑森幾裏處,有一廢棄樓閣,院裏扎着老樺樹,原爲一青樓,牌忘塵,一場大火後,早已是人去樓空。


“客官,酒食一共……二十三文錢。”

“給,有清淨的房間嗎?”

“正好嘞,樓上最裏面趕巧有一間空了出來,客官您住多久啊?”

“一個月。”

“我給您算一下啊……”小二正撥弄着算盤。

吧嗒吧嗒的算盤聲使他心煩,手也跟着不自覺地扣掐着吊幣。

“客官一共白銀十兩餘,就算您十兩罷,包早齋。”

“我就打聽打聽,把酒給我滿上。”

一書生悻悻走出客棧,方眉毅眼,挺鼻黑髯。說是負簍書生,行得卻方正有力,一手持葫,一拳貼背,簍中筆畫卷,簍旁豎蕭劍。

藉着晌午的暈沉,吐一飽嗝,又不禁灌了幾口葫蘆,口間一哈吟,舒坦!

“佛渡有緣人,施主,請些香火錢。”只見一老和尚持鉢作揖。

他把手探入衣口半晌,扣出一文錢置於鉢內,一陣清脆的咣噹。

老和尚正他一眼,身後之手指尖掐錯,思索片刻,笑道:“施主與佛有緣,我贈予你一護符,方能正陽驅邪。”

“不必,我未曾走過歪路,不怕遇上歪事。”他又問:“對了老師傅,你知道這兒哪有無主之地,實不相瞞,在下就一進京趕考之生,不知何故考期延後一月,盤纏已然不足,只想找個地兒落腳,無需被褥,夠遮些風雨就行。”

老和尚撫須搖頭:“塵間無此路。”


此樓已蛛網交錯,牌匾爛掉一半,只剩個破碎“忘”字,院壁與桌具被薰得黑乎,爲灼燒痕跡。

他踩檻推門,吱吖聲傳來,他不再大膽動作,好歹尋個容身地兒,生怕弄糟蹋了。

拾了些雜草,蜷縮在角落,月光當頭,秋風浮骨,好生寒冷。

頓時了無倦意,立身,拿起葫蘆猛灌幾口,攤紙揮毫——

            陋室庸人倦            月上白雲間

            乘風萬里緒            塵世酒劍仙

一個跟頭!一閃寒光!一聲磨響!

他已然持着尚未消震的利劍,挺拔在院內,一陣奪步,揮劍如雨,落葉驚起,隨着鋒芒之氣在他四周飛舞逃躥。

一抹紅從月下拂過……

“誰!”

他一頭翻上屋頂踏着瓦粒,眼球四顧,身形不動,再身姿緩低,蓄勢待發。

卻只聞見沙沙落葉。

如此陽剛氣息,叫她情酥魂顫!

猶憶吸食之快,是與男子歡愉之時,欲之頂,陽之巔,吸精攝魂,如遨遊於九霄雲外。

枝梢浮紅衣……

爲孤魂,她厭倦了,深知罪孽之重,幾十年來,此樓漂流者無數,都在牀笫之歡中葬於她手,深知終會有一天,會被那臭和尚之類的人物收拾。

佛印就佛印罷,她願意消散,若不是那和尚,憑她一人還無措呢。不過就是死,也要魂散在這歡愉裏。

她突然偷偷發笑,笑這個賭,她作何都不會輸。


於忘塵樓再南,或縣城以東,盤橫一荒山,山裏一無匾孤寺,院裏銅鈴懸繞,室內昏弱黃燈。

老和尚不再念經,向佛像深稽一首。

“尋涯師叔,找到我師傅了嗎?”小和尚問道。

“尚未尋得師兄蹤跡,燕兒莫慌,雖說此地妖氣瀰漫,但苦海師兄本領高深,且在我之上,這等程度並非他所難以應付的,也罷,待我翌日尋這妖氣源頭,一探究竟。”尋涯看了一眼小和尚,又問道:“今日可是好好打坐誦經了?”

“打了打了,就是不太久,嘿嘿。”燕兒嬉笑道。

“你要謹遵苦海師兄教誨,他正功德圓滿之際,不久便與你相別,禪心苦修,乃畢生坎坷之路,萬不可懈怠。”尋涯眼微神凝,像是把人看透一般,又道:“看你目光閃躲,可是心有雜事?”

小和尚吞吞吐吐,“師叔不知,燕兒若不是在街上差點餓死,被師傅所救,也不會皈依佛門,我也沒什麼佛家慧根,到現在師傅都還沒賜予我法名呢。”

“那你想作甚?”

“師叔聽說過道家跟法家嗎,他們一樣神通廣大,一樣能降妖除魔,而且能……能喝酒喫肉。”

“哼哈哈哈哈哈!”尋涯爽朗一笑,樂道:“最後那句才重要吧。”

燕兒羞愧垂頭,只等被罰。

尋涯道:“人之常情,燕兒無需自責。”

尋涯閉眼思索片刻,又道:“佛慧於塵世之外,道行於塵世之間,法治於塵世之巔,三者雖路不相同,卻是殊途同歸,登峯造極之處,皆可化爲自然真靈。”

燕兒兩眼放光,“師叔,你怎麼對別的門家這麼瞭解,這樣好像……好像有違戒律吧?”

“非也非也,佛之慧,不可被教條束縛,否則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更無法尋得超我,突破境界。”尋涯探下頭,忽然眯笑,悄聲說道:“其實啊,肉也是一樣,古時有一帝,以天下大勢爲由,下令出家者皆不可食葷,不可殺生。佛門無心與其相爭,久而久之便以爲戒律。就葷物而言,不是不可殺,而是不可好殺,自然規律,遵循而不貪念即可。”

“那師叔的意思是?”

“你正直生長之軀,我這還剩些緣錢,明早帶你下山喫肉,切記,不可對你師傅講起,知道了嗎?”

燕兒樂得直點頭。


翌晚,他正提筆作畫,天空驟然起雨,忽聞幾下柔弱的敲門聲。

一位動人的白衣女子,急切地說:“公子,可否容小女在此一避?”

髮絲柔亂,溼衣貼頸,嬌姿影露,惹得他好一陣憐惜。

“此地無主,姑娘若不嫌棄,進來便是。”

他正生火烤肉,身旁簍裏的劍鞘微微作響,於一陣沉默。

“莫怕,此劍乃我寧家族傳之物,怕生,熟絡了就好。哦,在下寧塵,未請教姑娘貴姓?”

她顫着身裹緊溼衣,氣若吐絲,“小女葉樺,方纔從家裏逃出,無……無處可去。”

烤兔不再轉動,他眉頭一緊,說道:“看來姑娘身世坎坷,你若不願說,我也不好過問,只是……這荒山野嶺的,恐怕不是長久之計,葉姑娘若相信寧某的話,在下願意盡些綿薄之力。”

她屈肩啜泣,哽咽起來,“我本是貧賤人家,家父迫於生計,賣我於那知縣做妾,我誓死不從,難得從閨房逃出。我心中有愧,怕那富商爲了報復,從而加害於我葉家七口,又心有不甘,不想把終身託付於貪金好色之人。”

她揉眼望去,他正低頭沉思,“寧公子一定認爲我是個自私之人吧。”

他沉默不語,悠然拿出筆墨紙卷,提筆寫下幾行詩句——

      塵生塵間陳難清      人與人道仁常罄

      倦葉惘逃風追疾      命裏當歸身無棲

風呼如嚎,她飄然近身,端詳這張威態俊顏,側耳聞鼾。純陽之氣直衝腦門,迷得她一陣暈眩,撫過結實的胸膛,那有力的心跳,震得她渾身酥癢。

劍鞘的紋動尚未平息。

“葉姑娘,請自重。”寧塵睜眼說道,不溫不火。

“讓公子見笑了,小女好冷,想着在公子身旁,取……”她作出羞態,“……取些暖。”

“看來是寧某考慮不周,你身裹半溼薄衣,已是入冬,風大氣涼,對此不聞不問,實在枉爲大丈夫。”

他寬衣松帶,把外衣附於她身,說道:“莫要嫌棄,萬一染了風寒可就難受了,這衣物你就留着吧。”

說罷,喝幾口酒,背朝她倒頭睡去。

此計誘殺過無數獵物,這是她頭一次失策,望着身旁起伏的寬背,並不覺得挫敗。


“寅時纔剛過,姑娘這是準備去哪兒?”

她心裏一驚,居然又是個老和尚!

“幹你何事?”

“我在此恭候多時,未曾想屋內竟一夜清淨。”

她訕笑,“莫非你個野和尚,還妄想偷聞男女苟且之事?”

尋涯笑道:“或許是吧,不過,我倒是想問,你這額頭佛印的來歷。”

她看這和尚須灰態和,金光映頂,雖不及此前那位佛氣逼人,卻多了份自然之形,怕也是高深莫測,此地離忘塵谷尚有些距離,須謹言慎行。

尋涯見她不爲所動,威聲怒道:“若不從實交代,我必擒你,你該不想驚擾到屋內酣睡之人吧。”

“此印,是與一老和尚之約,他白眉長鬚,已不知去向。”爲消尋涯疑慮,她又道:“你若與他相識,便知以他的修爲,我已逃之不及,又怎會拿他如何?”

尋涯自然會悉此印之意,卻疑惑苦海師兄對於妖邪,向來殺伐果斷,何故多此一舉?

不過即是師兄的意思,也隨她去吧,反正只要她起了殺心,必將飽受痛苦折磨。只是這周圍,除了瀰漫着她妖魅之氣外,像是摻雜着一絲未曾見過的陰森,正欲尋個究竟,那種黒懼感已然殆盡,也許只是他多慮了。


凌風狂葉!亂石舞天!氣煞雷鳴!

一張黑巨陰爪襲來!

苦海隨即揮散佛珠,懸繞於身,繪成金光大罩。

只聽轟隆一聲!

珠落滿地,已是暗淡無光。

苦海被震退幾步,呵道:“何等邪物,非魔非妖,怪不得方纔就覺怪異,竟已化氣爲形!”

此時整座谷間黑氣湧動,於苦海身前之涯奔湧而出,傳來震徹山谷之渾音,“我蟄伏千年,吞食至怨之魄將萬,豈是你一區區百年和尚所見之流?”

他再熟悉不過,如經文記載,這等邪穢生於亂骨之中,多爲涯谷之地,專食陽身而陽殆者、貞烈而被辱者、忠良而枉死者,此爲至怨之魄,且無法超度。它吞百魄爲精,吞千魄爲魔,而吞萬魄……則超出命理六道,屆時天下生靈塗炭!

他怎會不曉得,古往今來,所有正道宗派救世行義,就是怕此類終焉之物降臨世間。他見過,也降過,可大多都食不足百,就是罕有千之魔形,也被各路高人尋而滅之。

亂世之下正道滄桑,竟讓這東西煉化至此等境界!

當下顧不得多想,苦海踏樹而躍,鑽進那團漫天黑氣,接連使出幾十下金光佛掌,頓時山谷炸裂,巨石滾奔,煙塵四起。

剛被掌印擊散黑氣的區域,片刻又被充溢,最終黑霧愈來愈濃,幾乎將他包溶其中,任憑他如何發力,再也難見掌光若現。

他覺不妙,即刻掀裟而乘升於長空,指劃掌心,鮮血迸出,一邊唸經一邊浸血而畫文於袈裟。直到他已駕於黑氣之頂,大喝道:“天羅地網,收!”

只見那血字發出刺眼金光,袈裟瞬間漲大,鋪星蓋月般把谷間黑氣裹爲一團!

那團巨物懸於空中劇烈顫動,隨着一聲沉悶低吼,袈裟被撕成碎片。

那龐然大物怒道:“爲煉化至怨之魄,千年來我可未曾干涉過世人生死!你這和尚別做無謂掙扎了,若世道向正,我又怎會出現!就算我不出現,又有何區別!”

“阿尼陀佛,因果循回難理,如今塵世爲因你爲果,反倒還簡單明瞭。”苦海苦笑道,並喚禪杖插於地,一個側身便立於杖頂,再緩緩閉目打坐,白鬚浮動,氣灌衣襟,膚色漸漸發出銅光,“自古正邪不兩立,以我畢生功力與你一決,我且入地獄。”

只見那團黑氣將苦海層層淹沒,僅一顆佛珠從那陰森逃出……


正是日煦風微,那破舊寺廟裏,蘭花搖曳,杜若叢生,一對男女相依而坐。

兩隻鴛鴦棲息在檐庭,正親啄互愉。

“只羨鴛鴦不羨仙。”他松筆嘆道,畫紙上有一白衣女子,髮絲柔亂,溼衣貼頸,正焦急地依附門外,膝沒於蘭花杜若。

她容若桃花,“看來你還記得與我的初遇,那可真是場及時雨。”

他俯身吻下,欲脣遊離,她喘息道:“我不願再叫你郭公子了,等你歸來,爲此畫提詩,夫……夫君。”說罷,她一臉羞紅。

“待我登堂入室,你我無需再偷偷摸摸,我定長轎相迎,把你明媚正娶。”他毅然說道,眸子裏卻溫柔得發亮,“等我,聶樺。”

她頷首無言,彷彿已然融化於那熾熱眼神。

揹簍挎劍,他笑問:“不來送送我?”

“即有歸期,何須送別。”

他不放心,又道:“我以天爲誓,婚娶之約,我若……”

她莞爾一笑,打斷了他,“夫君言重了,放心去吧,我就當是個賭。你若來,我紅妝相迎,若不來,我白綾相尋。以這蘭花杜若爲證,它們不枯,我心不死。”

他一路不敢回頭,或是身後陽光刺眼,使他步伐沉重。


“郭將軍,郭將軍?”

“嗯?”

“到了。”

一羣鐵馬金戈立於城前,領頭兩位一個威凌高壯,一個長衫摺扇。

“郭將軍看起來,臉色不妙啊,難不成昨夜難眠?”那持扇者音容纖細,兩撇細長的紅鬍子,如蜈須般蠕動着。

“國師多慮了,我只是做了箇舊夢罷了。”郭北揉試眼睛,回覆往常霸態,“自一路南征而歸,兵馬皆疲,讓他們先回去歇息吧。”

國師示意,兵馬散去,又道:“縣城所有農家已侯多時,只等郭將軍發話了。”

郭北一個側身下馬,掀起一股強風,邁着沉澱步伐走入人羣,身後隨一持本背裹文兵,衆人被這一身威風震退兩步。

“麻煩各位鄉親久侯了,我郭北不廢話,以契徵糧。具當前市價,一斗米十三文,但國恩浩蕩,就以十五文來算,明年交糧,有意者請在契本上畫押簽字,標註產出,按量領取定金,兩百擔爲止,多產多得。”

衆人聽得兩眼冒光,一擁而上圍着那小兵爭先搶筆。

閣樓雅座,郭北望着樓下那坨密集,不耐煩地把玩着一顆佛珠。

“世人皆以逐利而失心,郭將軍無需自責。”李國師笑道。

郭北眉緊態沉,“不,我意在擔心犬子下落,考期無故推遲,實在教人夜長……”

“呸!”不知何時一瘦小身影立於桌旁。

“哪兒來的小和尚?”李國師撇眼問道。

燕兒怒道:“你們這兩朝廷惡臭,當我不知道?”

佛珠不再轉動。

燕兒冷哼一聲,“就這冬日泛紅,散雲多沙,明年將有大旱,你把糧都徵走了,他們喫什麼?”

李國師故作屈態,“此言差矣,郭將軍又未行騙於他們啊。再者,就算大旱,我們朝廷又豈會見死不救?”

“是嗎?然後又把徵來的糧再高價賣出?”

國師終於肯正眼打量這個小和尚,思索片刻,陰笑道:“且慢,我記得佛家講究順天而行,你這觀天象可是法治之術,小和尚啊,你這不太好吧。”

“你……”燕兒鯁住了,氣得發抖,忽見那顆佛珠正被拿捏在那將軍手中。他神態稍作平和,問道:“剛纔是我失禮了,這位將軍,請問這顆佛珠從何而來?”

“是離這不遠的森林中,從北邊飛來,被我所獲。”郭北頭也不擡,滿上一碗,“想要可以,幹了這酒。”

他又冷哼一聲,“我看此珠非比尋常,應是於你重要之物吧,而面對重要之物,你是否有別於世間俗人,依然守規清律呢?”

李國師樂得直笑。

他的眼神愈發渾濁。

而他的眼神愈發清晰。


忘塵樓前身形交錯,一白一灰。

拳腳影疾,招招帶風,可那老和尚應對得卻遊刃有餘。

寧塵心發一橫,一劍刺出,剎停在離灰眉一寸之處。

“爲何不躲!”

“此劍並無殺戾之氣,想必還未噬過人血吧。”

寧塵收劍於背,說道:“你這和尚怎麼鬼鬼祟祟的,若是化緣,我施了便是。”

“看來施主還記得與我那一面之緣,貧僧法號尋涯,來此並非化緣,而是齋後散遊,忽見院中樺樹怪異,本想一探究竟,未想施主雖是文生,卻有江湖俠客魄力,一時冒犯,還請見諒。”尋涯低頭作賠。

“看來只是誤會,我並非佔地爲主之流,你請自便吧。”

尋涯踏入院內,打量着四周,他聽聞此樓曾爲青樓,這老樺樹已近千年,歷經諸多是非,已有了精元,但尚無意識,不知此後將惡將善。

寧塵見他久盯着這樹,問道:“尋涯師傅,這樹有何怪異?”

尋涯朝枝幹微力拍了幾下,表情凝重,“此樹軀粗須長,可謂上乘木材,我掂量着如果砍了,能換多少銀兩買肉喫。”

寧塵尷尬無言。

“哈哈哈哈!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尋涯笑道。

頓時門外一陣吵雜,兩人隨即快步趕去。

一羸弱白淨書生身中數刀屈膝在地,正受困於十幾蒙面人之中。

“住手!”寧塵大喝道,持劍躍進那黑色人羣。

“我不管你是誰,勸你少管閒事。”爲首的蒙面人說道。

尋涯凝視着那白面書生,皺眉若思,但並無所動之意。

“我看諸位步落有序,刀柄刻紋一致,想必是朝廷官兵吧。”寧塵見對方無人應答,又道:“既是兵士,若要緝拿有罪者,又何須蒙面?我寧某無心管什麼朝中苟且,只是見不得有人在我眼前枉死。”

話音未落,刀光劍影便舞動起來,尋涯依然不爲所動,繼續盯着那羸弱書生。

對方雖人數衆多,但寧塵依然以劍格擋,僅以拳腳相攻。不一會兒,蒙面者們被盡數打傷在地,那帶頭的示意後,一行人踉蹌地逃走了。

“爲何救我?”那書生顫顫巍巍地站起,聲音尖細陰柔。

寧塵回道:“我救人不分對象,或許你該問我‘爲何行救’,不過,也不需什麼理由。你傷勢不要緊吧?”

“能走回去。兄臺看上去也在等考期?”

“是的。”

那書生忍痛強笑,“那你就不怕,你恰巧因爲我而落榜?”

寧塵笑道:“當然怕,可就算真是如此,也與我今日救人無關。”

“懂了。”只見那書生掏出一塊玉,扔向寧塵,“我這人從不道謝,拿着它去我郭府裏領賞。”

寧塵接過,看對方雖衣着單色,但領袖之口皆鍍金邊,不細看,還真難察覺出是富家子弟,於是說道:“好。”

目送那位郭姓書生離去後,忽然想起什麼,他環顧周圍,那老和尚不知何時沒了蹤影,本還想問那和尚,那天在縣城,是否對他的劍施了什麼法術呢。


一聲聲悽慘的尖叫回蕩在深谷裏。

數絲黑氣反覆穿刺於她身,身上的紅綢緞被折磨得支離破碎,髮絲凌亂地纏於臉上。

深幽中傳來沉音,“幾十年來,你這慘叫我也聽膩了。”

“有本事殺了我,折磨來去算什麼?”她虛弱地強顏譏笑。

“你想早日解脫,就把那書生給吸了,再把陽殆之魄帶過來,到時候我自會成全你,在那之前想死?沒門兒!”涯魔說道,“那老和尚耗盡精血重創於我,除非吞食至怨之魄滿萬,否則無法復原,此時再有高人來尋,我恐怕難以相持。”

“那書生有些本事,不似一般人稍作勾引就服帖了。”她辯解道,“若是來硬的,恐怕陽殆不盡,如此你也願意?”

“不,還得跟往常一樣,等他欲陽將頂時,你再吸陽奪魄。我等待千年,困在這谷中千年,就是爲了不再受懼於白晝,不再受限於空間,不再循環於六界命理。不可毀於一旦。”

她正沉默,一陣陰風把她吹得綢緞散落,頓時一絲不掛,涯魔又發幾聲渾笑,“看看吧,多美的紅顏,多豔的嬌姿……虧我當年捨不得吞你,還花精氣鑄你妖身,你不好享那吸取陽精之樂,儘想死。罷了,我再給你最後一月時間,別忘了,你的兩個弟弟還活着,在我能觸及的地方,哈哈哈哈……”


“將軍饒命!是、是、是太后的祕諭。”那肥胖知縣已鼻青臉腫,吞吞吐吐,終於逼出幾個字來。

“看來我沒猜錯,太后極怕令郎走榜入政,故拖延考期好派人行刺,提前除掉政敵。”李國師說道。

郭北又是一拳,砸在那知縣下巴,兩顆碎黃牙蹦出,低聲怒道:“幸虧我提前回鄉,柳探銀,現在太后可不在這裏,這新仇舊怨……”

李國師忽向大門望去。

“放心吧爹,我沒事!”門外一白衣青年奪門而入,“先別動手。”

郭北見他腰纏醫布,問道:“觥兒,是否有人追殺於你?”

“這不重要。”郭吳觥向柳知縣陰笑着,深作一輯,“柳大人,太后日理萬機貴人多忘事,差人辦事,酬不飽,自然力不足。自古以來,考舉之事惠利天下國民,我郭家願付十倍酬勞,以助柳大人維護正道,也算是爲朝廷出一份財,而柳大人也算出一份力了。若是……再有蒙面客進城亂我國事,還望大人秉持公道,除之而快,只留一人交於我父即可,太后那邊,柳大人大可不必多心。”

“貴、貴公子心繫天下,實乃英雄豪傑,本官豈有不支持之理。”柳知縣慌忙陪笑。

三人出府,郭北問道:“你這傷勢如何?”

“不要緊,爹你記住,若是再有那蒙面客,擒後勿殺,要嚴刑拷打問其親屬下落,切記,別在皮肉上下功夫,不然皇宮那老婆娘容易起疑。”

“不在皮肉上下功夫,那……”

“非致命毒藥,非窒息水溺,或是您用內力將其挫骨再原,皆可。”

“那要是死士呢?”

“爹莫開玩笑,這世上哪有什麼死士,你把他褲子一扒,若他不屈,就一寸一寸割去陽物,或是找些癖好奇異者供來玩樂,不信他不服,如果還不行,也可……”郭吳觥激動地說着,上氣不接下氣。

郭北不再詢問,李國師微微點頭,露出欣慰之意。


他正乘於樹梢,簫聲婉轉,發現一女子推門而入。

“葉姑娘,白天醒來你已不在,以爲你走了呢。”他一躍而下。

她一聲哀嘆,“我趁白天拾些柴料細軟,不然衣食全憑公子,實在過意不去,莫非寧公子……討厭我?”

見他不言,又撇嘴說道:“那好,我並非厚顏無恥,走了就是。”

剛轉過身,一隻大手攬住了她肩膀,溫熱沁入嬌軀,激得她體內一顫。

“你誤會了,我並無此意,呃……只是我們孤男寡女的,許多事不太方便。”手心傳來一陣冰涼,他想她應該很冷吧,心底一軟,“當然了,你要是不介意,就在這住下吧。”

她一回首,梨花帶雨,“多謝。”

“好了,去喫肉吧,差不多烤好了。”他溫柔地擦拭她的臉頰,“我去附近池塘打些水來。”

雖是一簾之隔,但婀娜形影藉着燈籠映在眼前,那正在沐浴的玲瓏曲線柔美地搖曳,讓他好一陣悸動,他努力不去看,反而更浮想聯翩。

她能感覺到,對面那熾熱的目光,抿嘴而笑,輕輕一吹簾單散落,輕盈地向他敷去。

眼前薄物隨一陣絲癢緩緩滑落,一副雪白嬌軀一絲不掛地映在眼裏,柔發隨風輕輕舞動,髮梢凌亂地在芊芊腰肢間撩撥着,些許水珠順着酥胸一路蜿蜒至腿間私處。

她稍稍側身,一雙玉臂蜷縮在胸前,浮現翹臀柳背曲形,羞澀嬌聲道:“公子……你……”

他癡癡望着,不知何時已近她咫尺,幾根髮絲拂過脖頸,撓得心裏酥癢,一陣幽香侵入鼻息,恍惚之間,他感到渾身發燙。

他息熱急促,緩緩靠近。

她合上媚眼,像是等待。

“我、我……”他顫抖地將那薄物貼於她身,吞吐而言:“我沒動,是風吹的,你……快些穿上,當……當我沒看到。”

說完他慌忙拔劍奔於院中,還被自己絆了個踉蹌。

“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他一面慌亂唸詩,一面胡亂舞劍。

她一面撐頭笑觀,一面覺得可愛。

一覺醒來,下身脹得發痛,他憶起昨夜那天仙似的美麗,也難怪做了個春夢。突然腹部一陣酸脹,趕緊找了個草叢蹲下,他想定是昨夜那野兔沒烤熟。

一陣酣暢淋漓,手探衣襟,他暗罵不妙,思索一會兒,撅臀而起,侯腰而行,至樺樹下慌忙拾兩片大枯葉,大罵道:“我呸!這枯葉竟用起來,比那花一文錢買的廁籌舒軟多了。”

正身起繫帶,發覺樹根之間有一節白色綢緞鉗在土裏。



尋涯師弟,若非事態緊急,我不會寄語於物。

我佛門向來與魍魎勢不兩立,我一生伏妖無數,可如今世道滄桑,不知不覺中,已有無數陽善陰惡之魄葬於我手。

直到我無法再精進修爲,我才發現對至怨之魄萬不得除之後快。可爲時已晚,那忘塵谷一涯魔,吞噬至怨之魄將萬,我修爲不夠,只能以死相拼,但恐怕仍是功虧一簣。

而你卻有機會,那女妖雖陰後作惡,卻陰前賢德,本應善惡有果,卻是因善而惡。我等若是籍惡果而除之,看似替天行道,實則本末倒置,有違因果輪迴之道。若你能使她放下執念,或將功德圓滿,以涅槃之態除那涯魔。

也許,這就是佛祖交與我們佛家弟子最後的難題,即超度無法超度者。

還有,燕兒……


“師叔,師傅說了什麼?他現在在哪?”

“阿彌陀佛,他已歸於萬物。”尋涯眼角溼潤,對着那已然暗淡的佛珠一個深扣,“苦海師兄,一路走好!”

“師傅……死了?”燕兒再次小心確認,如鯁在喉。

“向心之所向者,向死而生。違心之所向者,畏死已死。”尋涯思索片刻,又道:“事不宜遲,我這段時間去尋些法器,你莫要闖禍,我不知你是如何拿到這佛珠的,但勸你別再與那郭家人打交道。”

“爲何?”

“那郭家少爺……”


客棧門外,一老乞丐正蹲坐在地上打盹,“咣噹”一聲,破碗裏的幾個子兒,被一塊玉震得歡快雀躍。

“哎喲,謝了爺嘞!”

寧塵正咕咚着酒葫蘆,“打聽個事兒,你可知道東北邊十來裏,那破樓的來歷?”

那乞丐瞬間來勁了,眼睛軲轆打轉,“爺啊,你咋想打聽那鬼地方啊。”

“那地方怎麼了?”

“那問我就對了。”那乞丐左顧右盼,接着湊近了悄聲說道:“實不相瞞,我當年吶,也跟爺一樣入城趕考,那時還有幾個閒錢兒,就常去那兒玩樂,哎呦喂,那以前可是個青樓,裏面的姑娘們啊,可秀氣了。”

“後來呢。”

“後來來了個更美的,那姑娘一身白衣,跟個天仙兒似的,就是脾氣大,都接了多少客了,還一副貞烈樣兒,弄得整個院子都在鬧騰。”

寧塵又是咕咚幾口,示意他說下去。

“有天夜裏啊,她上吊了,被發現時舌頭吐着還在滴血,把那白綾都給染紅了,就在那樺樹底下,嘖嘖嘖,那死樣兒真叫人噁心,可惜了這麼好的姿段,可惜了。”乞丐搖頭惋惜道,表情忽然詭譎起來,“就那天晚上過後啊,人們常看見那女子從樺樹底下往南走,頭上還栓着上吊用的白綾啊不、應該說是染着血的紅綾啊,那個脖子喲,被扯得老長老長了。”

“你怎會記得那麼清楚?”

“那肯定了!她上吊那天晚上,正是郭將軍、哦不對,那時候他也還是個書生,正是他入贅到吳員外家裏,成親的那天。不過後來那忘塵樓裏的人受不了,一把火把樓燒了,據說那條被拉的老長的紅綾,燒都燒不斷啊,最後被一股黑風給卷跑了。”

“這塊玉別賣了,去郭府可以換更多錢。”寧塵晃盪下葫蘆,悻悻起身而轉入客棧,“小二!再給我滿上!”


監獄裏,一黑衣男子正光腚跪爬在地,鎖鏈緊纏於身,雖看着膚衣完好,卻已汗溼全身,且呻吟不止。

“你個……畜生!要殺便殺,看你儀表堂堂,竟幹這有喪人倫之事!”

身後一白衣男子正耐心地在他私處撥弄着,那股間幾隻大蜈蚣,在膿包血間來回遊弋。

“我說……我說……”那黑衣男子再也支持不住,“往西……兩裏,有口枯井,我娘跟……我妹就住在那兒。”

“見了太后,知道該怎麼說了吧?”

“我會在她面前以死謝罪。”

“錯了,你需要說,你已經把我殺了。”說完,又塞了一條蜈蚣進去。

“太后對我恩重如山,我不會騙……”下身又是一陣撕裂灼熱,那黑衣男子已翻白眼。

“即是如此,我可以讓你跟你孃親妹妹團聚,我這呢,還剩幾包厲害的春藥,在下不才,讓我爲你們一家三口,畫上一副春宮圖如何?”

“你……好我說,我就對太后說……你已經死了,不必再派人了。”

“嗯,可教可教!”


“可否帶我一起坐那樹梢吹吹風?”她依樹笑問。

他並無忌諱,摟着她腰身便往樹上乘去。當她再看向他時,他正看着自己,那雙堅毅的眸子裏有些閃動,竟叫她真的扭捏起來,不自覺地別過頭去。

蕭聲低沉幅抖,像是隨風而泣。

“今夜的蕭,怎麼哀傷了起來。”一曲過後,她問道。

“爲天下癡情者奏。”

“那,你可是癡情者?”她癡癡望着他,恍惚間,像是在望着另一人。

“我本是官宦之家,家父爲政清廉,兩袖清風,奈何豺狼當道,因觸犯了某些人的利益,遭奸臣羣起而害,父母不堪受辱雙雙自縊,家道也就此中落。”他咬牙切齒地說,“國之根本爲百姓,而非因權利財色爲百姓,此乃根之別。真心爲百姓者再難出於淤泥,邪中正道百口莫辯亦爲罪,那榮華富貴寧撐死在爛肚,也難緣理應之人。世人常說善惡有報,呸!我看是以報來定惡,顛倒是非,可笑可笑!”

“爲何要對我說這些?”

“不瞞姑娘,我嘗試走榜入政,也垂涎那榮華富貴,可終歸是附加之利,並不強求。”他眼皮低垂了些,有些哀傷,“我想這世道有序,想萬事種因得果,想不再有人枉死,想人身可由己,想這枯葉安息。”

餘光裏見她沉默,他又搖頭苦笑一聲,“你應該在心底笑我吧,是我太理想了。”

不覺中,她已依偎於他肩膀,眼裏一片紅潤,在月光下楚楚閃動,“不,我在擔心你。世道有你爲幸,你於世道卻不幸,我擔心你會落得和你爹一樣的命,或是像這枯葉,永遠被這世間風左右。”

她感到身體一輕,緩過神來,已被他整個攬腰入懷,融化在一陣暖和裏,一時無措,慌然擡頭,卻發現一雙熱烈又溫柔,堅毅又憐惜的眼睛,她渾身發軟癡癡望着,不覺中也將他摟緊,想陷入這有力的心跳中去。

“我並非什麼正人君子,如此花容月色,叫我怎能不動心呢。”他嘆道,只覺渾身燥熱,順着懷中玲瓏曲線撫摸,又從衣物中滑進肌膚,直到掌心深觸一片光潔清涼,他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去含住了她的紅脣。

那手掌遊拭於身,那脣息貪婪灼熱,隔着薄薄衣物,臀下已傳來躁動輪廓,正蠢蠢欲動,惹得她一雙玉腿纏磨交錯,發出潺潺水聲。

她正含苞待放,他卻戛然而止。

她緩緩睜眼,小心詢問:“你……不想要我?”

他平復了下心氣兒,把她衣物梳理好,說道:“並不,我從未跟女子親暱過,何況如你這般美,剛纔險些把持不住,還未好好問過你的意思。”

“或許從那雨天進屋起,就覺得呀,你這書生甚是好看,又文武全才,雖才相處幾夜,對我的點滴溫柔,我都記在心上,打小到大,未有人對我這麼好過。”她輕聲細語,靦腆地把眼睛在那胸膛藏得更深了些,“我知道,你並未有輕薄之意,我也非隨意之人,若不是我早已暗暗相許,剛纔怎會不懂反抗呢。”

“看來,那還真是場及時雨。”他笑道,又覺得心酸,她所言的溫柔,不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善舉罷了,也許她真的從未得到過,纔會輕易抓住他不放。

忽然他想起些什麼,又說道:“可我們只能止步於此,我有我的規矩,也不願你委屈,待我登堂入室,你我無需再偷偷摸摸,我定長轎相迎,把你明媚正娶。”

忽然,她一陣哆嗦,從他懷裏跌落至樹下。

“你沒事吧?”他接住了她,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彷彿要把她刺穿,片刻後又柔和了些,像是在期待什麼。

“先不談這個,你舞劍吧,我想看你舞劍。”她強顏歡笑,很是慌亂,他說的某句話,像是在哪兒聽過。

他眉頭緊皺,步陣急切,劍氣寒芒,竟把那凌亂的枯葉刺成一朵朵小碎黃花,在空中搖搖晃晃,又被風吹得晶瑩柔軟,終於成了鵝毛雪花。

他問過她爲何帶上了面紗,她只說臉上着了凍瘡,不願讓他看。

她沒再主動靠近他,卻一直在看他,看他喝酒,看他寫詩,看他舞劍,看他奏蕭。

而那面紗後面,時而憂愁,時而癡笑,時而哀怨,時而嘆息。

直到考期前一晚,他寫下這麼一首——

      十里白綾妝漫天       朝朝曦月別華年

      歸期念斷倏相偎      不眷鴛鴦不眷仙

“之前在樺樹底下撿到一幅畫,那畫中白衣女子正依門尋入,可真像啊。”他眼裏含光,癡癡念道,“這首詩正是出自那畫中,定是那畫中女子寫的吧,真不知道,她是念斷了歸期,還是歸期念斷了她。”

她有些發顫,不出一言。

“我猜,是歸期念斷了她。”他緩緩轉頭望向她,聲淚俱下,手裏拿着一小段破爛白綾。

“葉樺,應該叫你聶樺吧。”他猛的把她緊緊抱入懷裏,她死死抵抗。

直到他在她耳邊溫柔地說:“歸期已至,你無需再等了。”

“寧公子,你誤會了,我叫葉樺,男女授受不親,快些放開我……”她焦急地說。

“如果我誤會了,你又怎會流淚呢。”他朝着面紗輕輕撫過,指尖一抹血紅,還是熱的。

他緩緩撩開面紗,如揭開紅蓋頭般柔情似水。

一副扭曲乾癟的臉赫然浮現在眼前,牙枯脣裂,眼皮已皺成一線,兩顆大圓珠欲出,兩條紅痕流淌在這枯皮上。

“聶樺,我終於見到你了……”他癡癡望着,不禁向那猙獰吻去。

她一身白衣瞬間煞紅,綢漫於屋,比劃着血指長甲,陰聲笑道:“你就不怕,我抽乾了你?”

“那我們就打個賭,今夜過後,我會活着。”他噙淚笑道,又強行吻住了她,鎖身於懷,雙雙贅倒在地,淹沒在一片紅裏。

                        飛雪紅霜容妝

                        陋室燈裏花黃

                        枯樹北風舞娘

                            不恭朝陽

                        悠悠良夜嫣唱

她好像,從未賭贏過。


“巳時已到,即刻開考,三炷香時,期間切勿交頭接耳,或東張西望,違者罰十兩白銀且終生不得入考,申時標榜,開考——”

只見薛考官徘徊在寧塵桌前,一直愁眉苦思。

午時,他正蹲在那裏喝酒,正納悶爲何沒見到那位郭家公子。

那小和尚正盯着他的酒葫蘆,嚥下了口水,具這些日子觀察,這是個才文佳士,又酒劍豪邁,恩施與人,他想以後成爲這般人,天下也需要這般人。

“這不是寧塵麼,在這喝酒呢?”薛考官作輯向他招呼。

他回禮答道:“是啊,等着出榜呢。”

“哎喲,差點忘了,在考場拾一錢袋,想必是你的吧。”薛考官從袖間探出一兜,沉甸甸的。

“薛大人弄錯了,我窮個叮噹,不記得有這個錢袋。”他解釋道。

薛考官湊近了悄聲說道:“叫你拿着便拿着,然後快些回家去,問那麼多幹甚。”

“我算是明白了,不知這些,跟薛大人收的比起來,算得上幾斤幾兩呢?”他笑問,隨即劍出半鞘,呵斥道:“趁我還未動怒,滾吧!”

“那還真是可惜了。”薛考官搖頭嘆息,走遠後小聲自言自語,“我可沒收錢。”

不一會兒,那薛考官又持卷立於他眼前,他正想破口大罵,發覺身邊幾個衙役,便知此事不簡單。

“就是他!”那姓薛的指着他大聲喝道。

周圍百姓圍了過來,欲瞧個熱鬧。

寧塵想出手,又不想在這明面上死磕,便冷靜下來問道:“我所犯何事?”

薛元抽出一張,“你在這算術上,用的是何解法?”

“此乃西洋解法,靈活多變,較傳統解法更優更快,有何不妥?”他疑惑道。

“大膽!我中原學術舉世無雙!豈是那邪門歪道可比擬的?我看你是私通外黨!”薛元義正言辭,順便拿着那張卷向衆人張羅一圈。

人羣中一片唏噓,好似真的覺出端倪來。

“一派胡言!”寧塵怒道,“解題解題,解爲目的,何須在方式上墨守成規!要是如此,那一百年一前年後,中原學術必將停滯而落後!”

“好!那我再問你,文化神史裏,衆所周知,人源於女媧捏土,而你這一段,卻說是女媧與伏羲交合而來,而女媧伏羲,乃是兄妹!你可知你犯了倫理敗壞、辱褻神靈之罪!”

衆人指指點點,皆露厭惡神態。

“笑話!最早的古蹟遺錄上,就是這般記載,只不過以人道而言難以接受,加以修正編造,久而久之,謠傳便好似成了真傳。這就跟人殺豬一樣,人覺得豬就該被喫,豬卻不覺得,立場不同,對錯便也不同。”

“那你的意思,世人皆是豬?”薛元提音高問。

人羣早已一片譁然。

“就是因爲人非牲畜,才需打破主觀,登高窮遠,而非一味地低頭隨波逐流!”

“你倒挺會狡辯,那這呢!”薛元拿出最後一張卷,密密麻麻的字跡,“這你不會不認吧,寧塵?”

“是我的,如何!”

“這考政論,你卻滿滿意見,可知這該當何罪!”

寧塵冷笑一聲,“不糾政條漏洞,不談個人見解,何論之有!何罪之有!”

“國邦安定,這政論是讓你道出妙處,豈容你這無名小卒妄加批判!你不僅人倫敗壞,勾結外黨,還意圖謀反!敢問各位鄉親父老,這等忤逆之人,其罪當不當斬!?”薛元正氣凌然,大袖一揮,“押到衙門去!”

“斬!斬!斬!斬!斬……”人羣轟然叫罵,唾沫橫飛,幾個小孩嬉笑着朝他扔石子兒。

“荒謬!荒謬!”他嘶吼着,卻被淹沒在那人聲鼎沸中。

只見薛元走到他跟前,貼着耳朵悄聲說道:“看吧,看看你周圍這羣人,不,應說是這羣豬,他們哼叫得多歡快啊,這就是豬的公道。而你,爲豬圈之人,勢單力孤,本應學會裝豬,卻非想着拯救豬,你怕是不明白,真的人都是以豬爲食的,現在好了,你不食肉不食糠,你食素,人和豬都要你死。人吶,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我呢,看你一身才華,一直在給你機會讓你免死,未想你啊,太計較了。”

“且慢!”只見人羣中一白衣青年扯着尖嗓喊道,引來衆人注視。

寧塵兩眼一亮,認出此人就是之前所救的郭姓人,或許還有轉機。

待四周已靜,郭吳觥笑道:“此人我認識,他爹寧湖曾是朝廷命官,可惜貪污腐敗,而這奸臣之後,居然還敢走榜入政,繼續禍害天下黎明百姓,真是膽大包天!應立即就地正法!”

“哈哈哈哈哈……”他狂笑,已然怒得再也忍不住,一發力,便把擒住他的衙役震飛。

人羣作鳥獸散,混亂中,一高大身軀逆着人流向寧塵緩緩走去。

“你想擒我?”

那人不說話,寶劍緩而又重地拖划着地面,噹噹作響,似鈴似鍾。

他注意到那人腰間玉佩,有個“郭”字,還有塊方銅兵符。

“我懂了。”寧塵拔劍相向,正蓄勢待發,“那就來吧,郭將軍,我還要赴你二十年前未赴的歸期呢。”

“歸期……”郭北楞了一下,“不……這不可能,她已經死了。”

“死?你是指在這世上,還是在你心裏?”

“鏘”的一聲巨響!兩劍交錯,一陣尖銳摩擦,火花四濺!

寧塵被震得向後滑去,持劍之手已顫得發麻,還未來得及稍作反應,殺氣便又襲來。

郭北招招追風步步緊逼,寧塵左格右擋應接不暇,幾次險些被刺中要害,又極爲驚險地避開,只留下不深不淺的紅口子。

他從未與郭將軍這般高手過招,更未想到第一次就以命相搏。

終於,他以被那巨劍磨腰而過的代價,強忍着痛滾閃到郭北身後,手腕一扭,劍指於其背,這千鈞一髮之際,他猶豫了一下。

他還未殺過人!

忽然!眼前橫過一道白光!

他踉蹌地朝後退去,正慶幸,沒被郭北那從身前懸過身後的利劍削着腦袋。

片刻,他眼前出現一橫紅光,漸漸變粗,變粗……直到覆蓋了他的世界,才覺出火辣辣的疼。

“我的……眼睛……”他像是無頭蒼蠅般東倒西歪,又像是驚弓之鳥般四處恐愕。

“這下好,看不得書了吧。”郭北笑道。

接着又是幾劍刺去,寧塵倒在一片血泊中掙扎,雙手仍在地上不甘地摸索,試圖尋得掉落的劍,頭部一重,已被狠狠碾在腳下,那臉部與石路磨得咯吱作響。

又是兩劍,他覺得雙手涼嗖嗖的,接着發出一聲淒厲慘叫。

“削掉你雙手,叫你再也拿不了筆!”郭北居高臨下地罵着。

他已發不出聲,在地上抽搐蠕動,像一條垂死的蛆蟲。

“爹,把他交給我吧。”在一旁靜了許久的郭吳觥壞笑着說道。


“這位將軍,我們又見面了。”

“你這小和尚,又想幹嘛?”郭北正擦着劍,心事重重。

“我是來歸還佛珠的。”燕兒狠狠笑道。

“你喝了酒就是你的了,拿去吧。”

“你就不想聽聽關於令公子的事?”

師傅和師叔都告誡過他不要多管閒事,可親眼目睹了剛纔那一幕,他已下定決心,像眼前這般人,理應被懲罰,被折磨,哪怕是在心裏。

想到這,燕兒即恐懼又激動。


支開了那將軍,已是天黑飛雪,打量着衙門口那兩守衛,燕兒正苦思如何摸進牢裏,好救那人出來。

慢着,有妖氣!?

“哎喲,哪兒來的新娘子,這黑裏涼天兒的,不擱洞房裏暖着,跑這兒來,想找爺兩個樂樂?”一護衛輕浮笑道。

一步態雍容柔美的紅衣女子,向門口端莊輕移,紅裙襬上漫豔花綴,後裙尾輕拂於地,挽迤三尺有餘,那金邊紅蓋頭隱約出鳳頭金釵來,只吐出溫潤青絲芊芊撩擺於柳腰之間。

“兩位官爺,小女來尋一人。”那蓋頭下溫聲細語。

“找誰啊?”

“我的夫君。”


正是郭府。

“老爺,您回來了!”那看門的嗓門極大,像是在對全府通告般。

屋內一陣瑣碎微嘈,郭北推門而入。

“相、相公不是去緝拿罪犯了嗎,怎麼這麼快回來?”那婦人已整理好衣物,急忙說道,額頭上還有些許細汗。

“你剛纔在作何?”

“午時頭有些暈,睡到現在,迷糊中門外腳步匆忙,以爲是進賊了,就趕緊穿好衣物。”她解釋道。

“笑話!何人敢進我將軍府行竊!”他怒道。

她蹙眉道,“你不相信我?”

“我問你,這些年你是否做過於我不忠之事?”

“沒有!”她不甘示弱。

“你發誓?”

“郭北,你少得寸進尺!別以爲你當了個將軍就覺得能對我呼來喚去了!你可要記着,這個府以前可是隨我吳家姓的,如今你飛上枝頭,得意忘形了是吧!”她癟着嘴臉,腮幫子鼓起一坨淤肉。

他一時語塞,二十年來他們時有爭吵,總是如此般收尾,他習慣了,也麻木了。看着亂皺皺的被褥,枕邊有根彎長的細紅須,他再熟悉不過了。

兜裏的佛珠像是在發燙,誰知他剛拿出來,那紅須像有斥力般飄向空中,寸寸燃燒殆盡。

他想殺她,又想作罷。他劍下亡魂無數,都是錚錚鐵骨,鼎鼎大漢。眼前這個臃腫女人,滿臉橫肉,早已不復當年容貌,不願再看她,怕髒了眼,也怕髒了劍。

他苦笑一聲,這功名利祿,這榮華富貴,是真的喜歡麼?非也,他好像一無所有。他心裏發堵,又覺心無一物,茫然出門,失了魂般向東走去。

山路茫茫,他覺得發冷,有些害怕,卻又快了些腳步,激動地直抖,像是前方有什麼等了許久的東西,不知不覺便疾奔而衝。

他記得這寺廟,如今物非人非,銅鈴懸繞,屋內有兩木魚,一幅筆墨,應是那小和尚所留之物。

跪在佛像前,正欲持劍削髮,忽然一滴淚落下……

“你若來,我紅妝相迎,若不來,我白綾相尋。以這蘭花杜若爲證,它們不枯,我心不死。”

“咣噹”一聲,劍也掉了。

那蘭花羣呢!!!那杜若叢呢!!!

在哪?

他執筆拾一破板,提名:蘭若。


“嘖嘖嘖嘖……”郭吳觥嘆道,“厲害啊寧兄,都這樣了還一聲不吭。”

寧塵已被脫個精光,股間私處密密麻麻的蜈蚣糾纏交織,不時“卜唧”一聲,濺起潺潺血水。

“可惜你眼睛瞎了,不然就能瞧見如此美景,看!又出來了!又鑽進去了!”郭吳觥狂笑道,眼裏直冒綠光,“寧兄這下半身可真是多汁兒啊,這白的黃的綠的,看得我都饞死了。”

見他不言,郭吳觥有些掃興,眼睛一轉,又陰笑道:“哎呀,實在失禮,把寧兄的那活兒給玩兒壞了,這樣吧,我給寧兄賠一個好的。”

說罷,拿着匕首,往那私處緩緩推進,發出“滋滋”響聲。

“我可厚道了啊,還是個鐵的,金槍不倒!嘿嘿嘿……”

郭吳觥正笑着,背後一陣陰風,正欲轉身,被一紅袖擊飛。

“相公……”眼前這狼狽之態,如銀針般刺在她心裏狠狠作痛,輕撫他一片狼藉的面容,止不住柔聲啜泣,“我就不該放你去趕考。”

“妖……妖……”郭吳觥被嚇得半死,慌忙從寧塵被拔下的衣物中找出劍來,對着她吼道:“妖、妖孽,你別、別過來!”

她橫眼怒眉,伸出血甲,厲聲嘶吼,“你這雜碎東西!我殺了你!”

一劍刺來,被她穩穩擋住,卻未想到那劍刃發出紅光,手掌一陣灼熱滋煙,竟被他逼退幾步。

“嘿嘿嘿……”見局勢有所反轉,郭吳觥狂笑,“沒想到他這劍有斬妖之效!”

紅綢迸發,她舞爪撲去,頓時頭疼欲裂,額間金光發作,只聞耳邊嗡嗡,癱軟在地面。

“啊、滾開你這和尚!”

一個小身影死死纏在他持劍的那隻胳膊,牙已狠狠嵌入肉裏。

“你這和尚,不去幫我除那妖孽,咬我幹甚!”郭吳觥疼得齜牙咧嘴。

“說的好!小爺我就是在除妖孽!”燕兒含糊不清地吼道,齒脣已裂出血來,任憑那隻胳膊如何甩動,死不鬆口!

劍落。

“快!趁現在!”燕兒朝她示意。

她掙扎着起身,正欲撲身將其撕裂。

“你殺生之時,亦是魂飛魄散之時。”

她回眸望向寧塵,一眼萬年,又莞然一笑,流下一世癡紅。

可惜她紅妝相尋,他看不到,到頭來,還是無人叫她一聲娘子。

她再無後世,而這一剎閃過的,全是他的影子。

那揮毫弄字,那月下奏蕭,那醉臥狂飲,那劍中雪葉……

那樹梢上動情之月,那陋室裏風雪纏綿……

而這些,已經足夠了。

“相公,記着我,活下去。”

寧塵脣齒微動,難擠出半個字來。

“唰”的一聲!血濺空中!

郭吳觥應聲倒地,脖子少了一塊,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軀,正腐爛癟化,雙腿已消,而兩邊肋骨竟密密麻麻!宛如一條人形蜈蚣!

“爲何……我也是妖孽……”他被自己軀體嚇得兩眼一瞪,便僵直了。

她詫異,頭已不再疼痛,“我竟然沒消失?”

“阿彌陀佛,師傅的佛印是防止你殺生的,你並未殺生,而是在救人。”燕兒說道,猛然發現嘴裏還有塊肉,“我呸!呸!”

忽然陰風四起!她像是被什麼東西扯住,往那東北方向飄去。

“遭了,涯魔已等不及要煉化怨魄了,我終難逃湮滅,小和尚,帶着我相公快逃吧!”她慌忙喊道,聲音愈來愈遠。

“什麼?涯魔?”燕兒覺出不妙,又察覺到什麼,“喂!你幹嘛!”

寧塵不知哪來的氣力,一口咬住拂試過臉的紅綢末端,竟跟着飛了出去!

“我幹!都這副慘樣兒了,牙口比我還好!真叫人感動!”燕兒大嘆,隨即心生一念,拾起寧塵的劍,“試試吧。”

只見他念咒且雙指橫擦劍刃,喝道:“天地無極,乾坤借法!起!”

那劍竟真的扭歪着懸空了,他躍了上去,頓時東倒西歪,片刻穩定後,正欲向那紅綢追去,忽然想起什麼,又把地上那衣物中的酒葫蘆拾了去。


“鬆口吧,寧塵,跟着我你也會魂飛魄散的!”她哭喊着勸他。

而他咬得更緊了。

“遭了,她身後跟的是至怨之體,若是到了那忘塵谷中,那涯魔豈不是要修成萬魄之形?”尋涯自言自語道,正乘着灰色袈裟跟去。

他正追着,發現旁邊什麼東西越他而過。

“師叔!你太慢了!過來坐我的吧,我來開!”燕兒朝後喊道。

“你這小兔崽子!我纔不坐!這可是御劍飛行術!快給我下來!”尋涯罵道,但一想,眼前尚有燃眉之急,“你開慢點兒,等等我!”

待尋涯收袍躍坐於那劍上,兩人一陣搖晃。

“師叔你往後坐坐,你太胖了。”燕兒抱怨道。

“哼,要不那師傅當年把金袍袈裟賜給師兄了,我纔不會乘這破玩意兒呢!”尋涯撇嘴回道,“這劍刃還真是硌屁股。”


忘塵谷底。

這人衣不遮體,雙臂無手,像兩條木棍兒,渾身扭成了麻花,一顆眼球半落不落,還連着幾絲兒肉筋,下身已一片糜爛,綴滿密孔,一隻蜈蚣俏皮地探出頭來,又縮了回去,私處還立着把刀,正一柱擎天。

他忍不住咯咯直笑,他寧塵也算儀表堂堂,卻落得這幅死相,還真是滑稽。

指尖劃塵:曾以閱卷入世,惘以筆墨俠行。終失眼失手,不渡塵而渡心。

寫完了墓誌銘,朝屍首吐了口唾沫,發覺周圍一片死寂空曠,伸出手端詳,卻逐漸透明,她呢?


“你……還是死了?”燕兒栽倒在他面前,哽咽着。

擡頭望去,已黑雲遮天,不見星月,谷間迴盪着轟隆,時不時金光閃爍,看樣子師叔正與那涯魔纏鬥。

一紅色身影正穿於谷間飛躍尋覓,他的屍體就在這,她能感覺得到,他也在這。

“不用找了!他只有魄元,不像你有妖形,你們互相看不見的。”燕兒喊道。

她飄然而下,敷落在他身上,黯然失落,本想着絕世前,能與君相偎,哪怕只在倏間,也足夠了,卻未想即是死後,亦然倆相隔。

涯魔即將煉化萬人之魄,已有吸食萬物靈力之身,涯邊樹木已枯,她也漸漸失去妖力。

以前她一心求死,她已嫁不出去。如今她如此怕死,她還沒嫁出去。

這是她的執念。

“要想與他相見,還有……”燕兒靈機一動,想了個主意,卻又緊皺眉頭,低頭沉默。

尋涯載倒在他們面前,口吐鮮血,已是強弩之末。

“那涯魔能吸萬物精華,我元氣已盡,看來我們要見佛祖了,未曾想這麼快。”尋涯苦笑道,像是認了命。

“師叔,你尋的法器呢?”

“用完了!”

“怎麼這麼少?”

“那是我以前當掉的,這世道你以爲化緣很容易,還跟你買肉,只是被我一件件‘借’來了,這次怕是還不了了。”尋涯搖頭嘆道。

“小和尚,你剛纔的意思……是指?”她終於開口。

燕兒看了師叔半晌,說道:“你爲妖軀,故涯魔已吞不了你,若是將他化……化屍爲妖,興許能回魄。”

“住嘴!你可知你在說什麼!?有我在這,休想!”尋涯大怒,狠敲了下燕兒的腦殼。

她“噗通”一聲跪在尋涯腳邊,“大師,小女一生坎坷,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即是吸精奪魄,也是被逼無奈。”

“姑娘啊,實話說,我好久都不見妖留淚了,或許你們真有情分,但我乃佛家子弟,絕不允許妖物生在我眼前,這可是佛家大忌!不除你而後快,已是我做的最多了。”尋涯無奈道。

“師叔,您不是說過佛之慧,不可被教條束縛嗎?”燕兒也跪下求着,“您就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呸!那你叫我死後如何面對師傅師兄、面對佛祖!?”

“大師……我只想聽他喊我聲娘子。”她柔聲哀怨,一抹紅痕,眼神堅毅起來,“我並不奢求大師能瞭解這份執念,我現在就要輸他妖氣,若要殺,請便吧!”

只見她向那屍體一口吻去,紅綢搖曳旖旎,再纏繫於兩人之身,已然融爲一體。

只見尋涯喚出僅剩佛珠,大喝道:“星羅滿布!”

那佛珠散懸在四人周身,互交金線,形成網羅之勢。

“師叔,不要啊!”燕兒抓着尋涯褲腿,苦苦求道。

“你給我放手!別擾我,我是在隔那涯魔吸精煞氣,不然她妖力正散,恐怕喚不回他魄元。”

“師叔你……”

“幹他孃的!”尋涯罵道,已是老淚縱橫,“害!誰說老子不懂那執念,誰還沒個過去!”

那山谷間傳來怒吼:“死到臨頭了,還敢虎口奪食!”

一道道黑氣衝擊着佛陣,尋涯苦苦支撐。

“不好!她妖力將罄,就算他成了妖,她自己也難維持妖形。”

“讓我來吧!”燕兒說道,指畫掌心,傾於那潮紅海,“道法超然,無別陰陽,匯精於掌,急急如律令!這真氣,拿去吧!”


“打扮得這麼漂亮,趕着嫁人啊。”他輕輕擦拭她的臉龐。

“就不該放你去趕考,害人家獨守空房,我等不及,就提着蓋頭去尋你,哪有姑娘家像我這樣的。”她嗲聲埋怨,依偎在他胸前,“我知道,懸壺濟世是你的執念,該放下了吧。”

“哪兒那麼容易放下。”他苦笑,又把她摟緊了些,“不過,我的執念又不止一個。”

“相公。”她澀眼嬌聲,含情脈脈。

“娘子。”他輕言癡語,溫文爾雅。

只見那片紅海忽閃斑斕,她臉上竟生出血肉,出落一副紅潤秀色,嫁衣紅綢漸淡,化作一片純白,又綴出繁繁杜若香蘭。


“魄靈光,妖氣散,化怨!?”尋涯驚歎,又對燕兒說道:“快誦經超度!”

“不!!!”山谷震盪,遮天黑氣扭曲亂躥,“我這萬人之形……”

尋涯感到體內發熱,伸手端詳,已是金光閃閃。

“原來如此,若一心癡於修佛,那何嘗不是一種執念,我放下之後,竟功德圓滿。苦海師兄,我終於明白你的意思了。”尋涯一聲長嘆。

天空一道巨光穿越黑氣映着尋涯,只見他懸於長空,消失在那蒼穹,隨即一道覆蓋整個谷間的金光巨掌從天而降……


伴着燕兒的經文,那片白海中擁吻的兩人升於空中,天際一線紅光,正是日出。

“娘子,下一世,定要記得等我。”他深情說道,眼裏全是執着。

她莞然一笑,“相公好生嚴肅,我會記住的,就當是個賭,不爲人待,便以鬼尋。”

她好像,也從未賭輸過。

那紅日之輝映於身,白綢綻放,宛如一朵蘭花盛開,之後碎爲星星點點閃爍,與朝陽融爲一片赤色雲霞。


崑崙山路。

燕兒,你師傅交代過,你之後要自尋其道,確實,萬家智慧,豈從單純言教中悟出。而你塵緣未盡,還需歸於塵世,再從塵世而歸。

純善非善,純惡非惡。有些事,不親自經歷,不足爲真。

你見大海乾涸爲田,方知海量;你望峯巒塌陷,才起心中樓閣;不入世間風雲,不懂世外桃源;有過執念,放下執念。

去吧,願你歸來之時,仍向心之所向。

道觀,一白眉道長開門,發現一持劍光頭小子。

“哦……拜師學藝啊,如何證明,你不是和尚呢?”道長問道。

只見那光頭從懷裏探出一酒葫蘆。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燕……”

一陣咕咚下去,衝腦門兒的眩暈襲來,恍惚中,他想起那朵天上蘭花,那片赤色朝霞。


幾十年後,一處客棧。

“哎喲,這不是名震關東的燕捕頭嗎,您可是貴客唉,不收錢不收錢。”

“別叫我捕頭了,早就不幹了,把酒滿上!”

一持劍攜葫的大鬍子走出客棧,滿臉薰光,瞧見門口蹲着一白髮蒼蒼乞丐。

“咣噹”一聲,破碗裏的幾個子兒,被一塊碎銀震得歡快雀躍。

“哎喲,謝了爺嘞!”

“打聽個事兒,我幾十年沒來了,那東邊三裏半的破廟還在不?”

那乞丐瞬間來勁了,眼睛軲轆打轉,“爺啊,你咋想打聽那鬼地方啊。”

“那地方怎麼了?”

“那問我就對了。”那乞丐左顧右盼,接着湊近了悄聲說道:“跟你說啊,幾十年前那破廟跪着一個人,那人不食不休,一直擱那兒自言自語,那聲音吶,時陰時陽,時男時女,那些路過砍柴的,都嚇得不敢去了。”

“後來呢?”

那乞丐表情忽然詭譎起來,“後來聽說啊,一天夜裏大風颳過,廟裏銅鈴狂響,從北面伸長過來一顆老樺樹,然後它們就融合到一起消失了。聽我一句勸,可千萬別去啊!這麼多年了,從那兒過夜的人啊,可都沒回來過啊。”

“不,這樣的話,我更要去了。”燕赤霞笑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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