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藉藉沙礫——再讀《艽野塵夢》感生而不易

歷史長河,日復一日,淘盡千古人物。少數留名青史得以千秋,大多則如藉藉沙礫不見蹤跡,但這些曾經鮮活的生命,都在屬於他們的時空裏,演繹了一幕幕或高尚或卑微、或豪放或緘默、或練達或沒落的人生活劇。

再讀陳渠珍的《艽野塵夢》,不僅深爲那段蕩氣迴腸的西藏絕戀情所惋惜與痛心,更是深爲戰爭與絕境中暴露無餘的真實人性而感慨與嗟嘆。

不同立場,哪有信義,有的只是爲了勝利的不擇手段。對此理,那個堪布肯定不知。當手下把被俘的陳渠珍押來,陳對他說,朝廷大軍壓境,就憑你們幾個死魚爛蝦,還想抵抗?如果現在撤兵,我可以奏請朝廷給你大喇嘛封號。一番恐嚇利誘,堪布居然“惶恐謝過”,隨即以禮相遇,送其歸營。也難怪,他就是個寺院住持,哪裏知道“兵不厭詐”。後來堪布兵敗來投陳氏,指望從其駐地借道返回藏區,陳怕放虎歸山,半夜就將他祕密處決。

王鼎鈞曾在回憶錄中寫過,抗戰時期,老蔣一再批評友軍沒有信義,後來閻錫山告訴他,立場相同的人才有信義可講。你說人家沒有信義,人家說這是革命。看來,閻比蔣整得明白。不過這話許是王聽來的,並不完全具有真實性。姑且聽之,但,理是這麼個理。

權位利益面前,即便同袍兄弟,也難免會捅起刀子。大軍到達昌都,在營長林修海“慫恿”下,身爲副營長的陳渠珍主動請纓,前出左臘偵察敵情。後來,不知詳情的主帥趙爾豐,怪他貪功冒進,要追其罪責,當時在場的領導沒有一人爲其辯護,林營長也沒吭聲。第二天陳渠珍力陳事實,救了自己一命。他暗自慶幸,殊不知另有隱情。原來同僚張鴻升,想借他的事將林修梅乾掉,自己取而代之。於是張先忽悠林,讓他在趙帥面前別吭聲,回頭就找到趙的親信,密告詳情。沒想到,到最後他也是空忙一場。林被解職,陳渠珍接替了營長一職。

金庸講,“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就有明爭暗鬥、是是非非。官場也好,職場也罷,都是江湖。我曾堅信,工作關係的最高境界是能夠處成朋友關係,並一直致力行動。一路走來,我是幸運的,好像沒捱過刀。抑或是我心智愚鈍、反射弧略長,曾被捅過刀子,傷口自愈而沒察覺?也未可知,且行且珍惜。

時代嬗變的每道波紋,都會波及到每個人,哪怕你在地角天邊。進藏之初,雖有幾戰,但因有朝廷無形而巨大的靠山,番兵對他們還算客氣,禮送“陳俘虜”回營便是例證。然而,當武昌起義、清廷坍塌的消息傳來,不僅番兵翻了臉,他們內部也亂了套。昔日底層士兵,在哥老會的組織與蠱惑下,“翻身作了主人”,任意欺凌打罵、甚至殺害軍官。陳渠珍見事不妙,決定放棄一切,帶親信繞道回川,以求自保。朝廷命官轉眼就成“喪家犬”。

齊邦媛在《巨流河》裏曾詳細記敘了南京淪陷後,她與母親一起乘船往漢口逃難的情形。在蕪湖,“黑暗的江上,落水的呼救,沉沒的聲音,已經上了船的呼兒喚女,那個驚險恐懼的夜晚,是我成長至年老的一生中揮不去的陰影。”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民族大難、國家動亂,其砸在大地上泛起的濃灰厚塵,給普通蒼生帶來的創傷,令人窒息。

東郭先生和狼的故事,絕對不是一個傳說。在羌塘無人區,飢餓成了陳渠珍他們的最大敵人。最困難時,昨夜凍死的兄弟遺體,次晨就被同伴煮熟以作果腹。絕境之中,他們幸運地遇到七個蒙古喇嘛。喇嘛見到他們的慘狀,慷慨贈以麪食果餅充飢,饋以兩匹駱駝代步,然而人心無足,臨別前夜,兵士竟密議要殺喇嘛,以謀其全部糧食與錢財。陳氏聞知,雖好言勸阻,然又慮兵士反戈相向,不敢深言。誰知喇嘛早有防備,被襲後果斷反擊,幾個謀命者都受傷致死,原先獲贈的食物也被受驚的駱駝帶走。得不償失,害人害己,因果報應,真是活該!

洪應明《菜根譚》有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狼的眼裏,所有的動物都是它的食物,但狼永遠是狼,知其兇殘,倒可先防。而人不同,人心隔肚皮,人會僞裝,況且人一旦殘忍起來,恐怕連狼都怕。不害人易做,防住人很難。

陳渠珍和同伴們的那段傳奇,已過去一個多世紀。對他們,我們不能簡單地用和平盛世下、安逸生活中的道德標準來評價與衡量。寫這些,只是記下歷史長河中那些曾經出現過的芸芸衆生,也祈禱,他們所處的時代、所遭的境遇,永遠不要降臨在我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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