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衍(1)

溽熱的梅雨季節,接連數日陰雨,天氣遲遲不肯晴轉。我躺在出租屋內的木板牀上,目光呆滯地盯着因潮溼而脫皮的牆壁,頹廢的樣子如同吸食了毒品,精神恍惚、萎靡不振。 追不回的時間,抹不掉的悔恨。如果光陰可以倒流,我希望能夠在錯誤的道路入口折回頭。然而一切都回不去了!慾望無限膨脹的日子裏,整個人活着虛妄中,迷失自我,誤入歧途。

夜幕降臨,雨停了。無邊的黑暗侵蝕了闃無聲息的村落,屋內黑漆漆的。不論睜着眼睛,還是閉着眼睛,都是一樣性質。我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儘管看不到光明,但是沒有人與人之間的欺騙和貪婪。耳邊傳來雨水滴答的聲音,緊接着,嘩啦啦地大雨傾盆。突如其來的暴雨,將我從半睡半醒的思緒中拽回,心卻走不出悒鬱的荒原。揮之不去的陰翳深深烙在記憶深處,那些不願回首的過往再次浮現在腦海,想消除,又無可奈何。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信任別人,往往是上當受騙的開始。

悲劇沒有發生之前,我過着一種安靜的平淡生活!四年前經熟人介紹結了婚,接着就有了一子一女。妻子和孩子在老家,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一人在上海工作,節假日回老家看看。生活上多少會有些拮据,倒也感受到幸福的滋味。順流而下的小舟,沒準會撞上暗礁,幸福也會有意外。不幸的遭遇,要從六個月前說起。

“在嗎?師傅!”微信號是零點的鬼,頭像不知何時換成了名人特斯拉。這位多年不見的同事是我的徒弟,他的大名叫袁傑,而我習慣稱呼他小袁傑,一來彰顯自己當師傅的地位優越,二來是與他的身型符合。我和他結識於HTC,因爲比他早入職兩年左右,身爲老員工的我,帶過新員工的他,所以他管我叫師傅。他個頭不高,一米五幾的樣子,黑黝黝胖乎乎,活像一個長不大的老男孩。

通信行業走向衰落,手機方案公司越來越不景氣。公司大半年來沒有訂單,也就無事可做,無聊的發慌。小袁傑找我聊天,讓我起了興致。手指嫺熟地點擊屏幕,回覆道:“在的,怎麼了?”

“過兩天我去上海,順便去拜訪你,參觀一下你們公司。”

“那你可要快點過來哦!來晚了,說不定銳嘉科已經倒閉了!”

“那倒未必,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盛極必衰,是恆古不變的真理。五年前,風光無限的HTC遭遇劫難,蘋果控告其侵犯專利權,要求其下架侵權手機。幾輪波折後,歐美市場訂單量急劇下降,HTC宣佈裁員。離開HTC,我和袁傑走上不同的人生軌跡。我進了銳嘉科,一家國內的手機方案公司。他去了深圳,與人合夥開辦了一家LED 燈具工廠。當初他創業的時候,雄心勃勃,勵志做一番事業。在我看來,多半是離婚後受到的刺激。 瘦死的駱駝確實比馬大,大有屁用,終究還是瘦死了!手機方案公司經歷一番激烈的競爭,最終只留下兩三家大公司是不爭辯的事實。資本家唯利是圖,不可能白白養活閒人,銳嘉科接不到新訂單,裁員是遲早的事。

袁傑開了五年多的工廠,最終變成孤家寡人。14年我去深圳出差,受他之邀,去過他的廠子。那時候他的工廠開在東莞樟木頭鎮,有兩個合夥人。合夥人之一,也是我在HTC的同事--何勇。何勇與他同是陝西老鄉,關係相處融洽,一起創業合情合理。他們的廠房租在一個工業區的四樓,雖然不大、地處偏僻,倒是有廠房的樣子。當時據何勇所講,他們一直處於虧損狀態。又過兩年,他們合夥關係決裂,袁傑孑然一人去了深圳。

“你最近生意咋樣?”

“一般般。上海的那個工程,貨已經趕出來了,這不就準備送過去。”

說也巧合,袁傑在上海的這個工程訂單,所處的地理位置,就在我租住的村莊隔壁,好像是建造一座大型的半導體企業項目。他承接了項目的室外照明。四月份,他從深圳來過一次,給工地送樣品。當時他穿着一件褶皺的白襯衫,揹着髒兮兮的雙肩包,棕色的舊皮鞋大概很久沒有換洗過,臭燻燻的腳氣無拘無束地從鞋縫散發出來,一股濃郁的噁心味道。他在我那簡陋的民房裏住了一段幾天,直到事情辦妥。這期間,我給他買了幾雙襪子,兩條內褲。 我這個人,屬於熱心腸,對任何人都坦誠以待。袁傑要來拜訪我,說白了就是想暫住一下。

“呵呵!要交貨了!恭喜。來了住我那,我去鎮上買瓶酒,咱倆小酌一杯。”

“嘿嘿,不了師傅。這次不住你那小屋,我要住賓館,現在身份和從前不一樣了。”

“訂單款到手了?瞧你嘚瑟的。”

“沒呢。上海那個款下來,差不多淨賺二十多萬,勝過你打工好幾年哩。嘻嘻,到了聊,你上班,不打擾你了。”

同一個環境走出來,進入不同的環境,觀念和想法都會受到環境的影響,發生巨大的改變。 城市的運行節奏較快,人很容易產生焦慮。關於我的未來,眼前一片迷茫。公司裁員,是遲早的事情。而關於離開銳嘉科去哪裏?我懶得去想,古語說的好:車到山前必有路。

週末的生活是相當乏味的!若隱若現的夢境,稀裏糊塗地睡着。惱人的電話鈴聲響了一遍,我沒去接聽,大概過幾分鐘,又打來了。

“喂!忙啥呢?”

我懶懶地回答:“睡覺呢!”

“太陽照到屁股啦,還不起來,出去約個妹子逛逛街去。”

“都兩個娃的爹了,還哪有這個心思。”

“師傅真幸福啊!羨慕你,有兒有女。”

“這有啥好羨慕的!普通人的生活,生兒育女,人之常情。對了,你和明星結婚沒有?談得差不多四五年有了。”

“談結婚,恐怕是遙遙無期。沒有錢,結個蛋蛋。”

“沒錢不影響結婚呀?婚姻的幸福與否,和金錢無關。我看還是年齡上的問題,你80年的小老頭,她92年的大姑娘。倘若她知道你離過婚,恐怕早就拿刀和你拼命不可。”

“嘿嘿。我在車上呢,往上海送貨,跟車。到上海後我跟你打電話,參觀你們公司。”

袁傑聯繫我時,是星期三的早上。我把公司的地址發給他,讓他下了地鐵後,我騎車去接他。他說不用的,他打車過來。

這天是公司的股東大會。集團高層和各界合夥人,在一樓會議室開會。前臺登記處,我以供應商訪問爲由,讓袁傑進行登記。他一身牛仔套裝,揹着又髒又破的雙肩包。蓬鬆的頭髮既油膩又凌亂不堪,惺忪的睡眼時而半張着,黑眼圈嚴重。他像極了落魄的拾荒者。

我把袁傑帶到研發實驗室,讓他稍作休息。接着引薦部門同事與他認識。 袁傑在實驗室測試臺前的矮凳子上落座,耷拉着眼皮,明顯很困了。不說話的間隙,空氣中瀰漫着濃郁的臭腳味。我瞅了一眼袁傑的腳,異味是從那淡棕色的舊皮鞋裏面散發出來的。

“要不你趴在這兒睡會,我還有點事情,先去忙下。” 袁傑眯着眼擡頭看了我下,努力把腳往後面縮。

“你這個腳,簡直臭的不要不要了!”我調侃道。

袁傑“嘿嘿”一笑,“出去時把門關上,若是味道飄進辦公區域,那太難爲情了。”

“好好好,我把門關上。中午邀個平時關係不錯的同事,咱們去園區餐廳一起喫個飯。”

“嗯!你去忙你的,我不耽誤你們工作,正好我還有一個報價單未做。”袁傑打開揹包,掏出一個破了角的白色筆記本電腦。灰白的電腦沾滿污垢,像是從垃圾堆撿來的。

中午喫飯時間到了!我去叫袁傑喫飯時,他趴在筆記本上睡得死死的,沉重的呼嚕聲時斷時續。

“讓他睡吧,我們等他醒來。”張家仁建議。

差不多等了二十多分鐘,袁傑睡醒了,他看見我和同事在旁邊,揉了揉眼,看下手機,慌忙賠禮道:“不小心睡着了,耽誤你們喫飯時間。附近有飯店沒有,我請你們喫頓。”

我說:“客氣個啥?都不是外人,園區餐廳已經夠高檔了。”

張家仁和袁傑握了握手,“早就聽說您的大名,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幹大事的料子。”

“哪裏哪裏,我只是個小羅羅,是我們領導的小馬仔。”

到了園區餐廳,我們各點一份不同口味的炒飯,我的那份是蝦仁牛肉炒飯。張家仁覺得每人一份炒飯量太單調,又點了兩個小菜,一個6寸的披薩。袁傑執意要付錢,我攔住他,張家仁付了。 餐廳的裝飾較爲西式,有用屏風隔斷的單間,裏面一張餐桌,四把椅子。雖然緊湊,不過給人的感覺特別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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