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名翰墨须收拾

1946年,余绍宋著《寒柯堂诗》由浙江文化印刷公司刊行,诗集中刊有余绍宋于1938年题《读亡友黄晦闻〈蒹葭楼诗集〉,凄然有感,率题二律,殊未尽所欲言也》:

当年谁倡辨华夷?空负才名信足悲。

念乱君真先见及,追怀我晦学吟迟。

平居深识思垂教,穷老伤心反辍诗。

三百年来成绝响,悠悠难忘后人知。

如君岂仅以诗鸣,一卷空留死后名。

意到忘言成绝诣,老来深语见交情。

相称多愧归高士,垂尽虚期范巨卿,

闲展遗编和泪通,天涯宿草已重生。

黄晦闻即黄节,于1935年即离世,余、黄并无唱和诗。此作乃余绍宋读黄诗凄然有感,诗中更是题注频多。余绍宋追忆往事,悲起泪诵。其在题注中自责道:“君之殁也余在杭州,以道梗不能往。君之婿李韶清事后为余言,君易箦时频呼‘请余越园来诀’,闻之怆然。君之志行不逊张劭,而以范式相期,真负死友矣。余其何以为怀耶。”黄弥留之际仍嘱托于余绍宋,而余绍宋称黄为死友,足见两人交情甚笃。

黄节,1873出生于广东顺德,原名晦闻,字玉昆,号纯熙、蒹葭楼主,又号晦翁,别号甘竹滩洗石人。清末与章太炎、邓实、马叙伦、刘师培等人在沪创设国学保存会,刊印《风雨楼丛书》及《古学会刊》并创办《国粹学报》,阐发学术传统,发起民义,伸张民权。辛亥革命后,任广东高等学堂监督。1917年,黄节任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专授中国诗学;1928年应李济深聘,任广东省教育厅厅长、广东省通志馆馆长等。1929年秋复任北大教授,兼清华研究院导师。著作有《兼葭楼诗》《诗旨纂辞》《变雅》《汉魏乐府风笺》《魏文帝魏武帝诗注》《曹子建诗注》《顾亭林诗说》及《周秦请子学》等。从其生平简介中可以看出,余黄二人虽然治学不同,但余致力史学,尤以方志为主,又工书画,精于书画理论;而黄致力保存国粹,精于音律,两人有许多共鸣之处,且无论是京或粤,生活轨迹也多有交集。


据余子安《亭亭寒柯》书中介绍,余与黄相识于民国初,但并未提及确切时间。宣统二年(1910)秋,余绍宋从日本东京法政大学学成归来,在表伯梁节庵的举荐下,任外务部主事。1911年6月4日,北京湖广会馆召开“宪友会”成立大会,余绍宋为70名发起人之一。《申报》1911年6月10日记载,会员还推举出18个省和八旗的支部发起人,其中浙江有汤尔和、马叙伦和陈黻宸,广东有伦明、姚梓芳和黄节。应该说,余绍宋、黄节同为“宪友会”成员,这为他们的交谊提供了平台,但这阶段他们之间并无太多文字交流方面的留存。

现存资料中,余绍宋《春晖堂日记》中第一次提到黄节是1917年2月17日:“前子贤所示天然和尚手札,实系鹫峰和尚,谓是黄晦闻看出,谛视印章,明为瞎堂老人,瞎堂即鹫峰,前人题跋均未看出,足知考矣。”3月4日:“是日子贤出示《岭南诗钞》,知瞎堂为天然和尚别号,晦闻所说误。”4月15日:“九时半汤定之、胡子贤、黄晦闻来,定之师画《江南三月》小幅赠晦闻。”而后在4月22日余又道:“汤定师、胡子贤、黄晦闻、林宰平、尹垚卿来,谈陈殷贿案,为之浩叹。”黄节也是宣南画社成员,但这段时间余日记中涉黄节之事并不多,且此后的二年,日记中竟未提黄节半字,说明黄节并不热衷于参与宣南画社的活动。

直到1919年4月15日才又记:“今日与王亮畴及黄晦闻谈甚快。”可见,余黄交谊并非在书画,但余、黄能“相谈甚快”必另有话题。

余黄之交情,读至余绍宋1922年的日记便知一二。余在2月27日道:“在馆与石友儒、黄晦闻、车湛清杂谈,文忠表伯常谓晦闻诗并世鲜有,故欲将所集文忠师(诗)求其删削也,删去不刻之稿,将来抄与思孝为家藏稿。”

3月11日记:“二时许至修订法律馆,将所编节庵集交黄晦闻阅之,并请其与曾刚甫商酌去取,以晦闻诗学夙为忠表伯叹赞,刚甫则为表伯最得意门生,故以相属也。”

4月11日又记:“黄晦闻以将拙编节庵遗诗校讫送来,签数十条均有见地。”5月25日再记:“竟日编订梁节庵诗稿,以晦闻、刚甫两君互有意见,为一一采录也,夜抄目录三册。”

7月29日还记:“早起到梁宅拜奠表伯,以为其生忌也,并以遗诗稿及黄晦闻校梁诗集陈于几,告以遗诗编成也。

这个阶段,余绍宋正在辑校《节庵先生遗诗》,而黄节诗学夙为诗重唐音的梁节庵鼎芬赞叹,竟以为“三百年来,无此作手”。黄节与梁节庵、曾蛰庵、罗惇曧有“粤东四家”之称,而彼此处世态度不同,其中尤以梁之于黄,一作守望旧之遗老,一为革命之先驱。若说立场观点,可谓壁垒分明,然而仍不碍梁对黄诗之推重。余绍宋将黄节校梁诗集陈于几,拜奠文忠表伯,也足见对黄节诗学之赏识。

黄节之诗,陈散原三立曾评:汪辟疆国垣的《光宣以来诗坛旁记》记陈癸酉(1933)入都,晦闻乃出全稿就质,散原至为叹服,且尝对人云:“吾早知晦闻能诗,而不知其诗功之深如此!”

次年,散原老人又为黄节《蒹葭楼诗》题辞云:格澹而奇,趋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庄生藐姑射之神人,‘肌肤若凝雪,绰约若处子’,又杜陵称‘一洗万古凡马空’,诗境似之。甲戌初春八十二叟三立读。

卷中七律疑尤胜,效古而莫录辙迹,必欲比类,于后山为近,然有过之而不及也,立附记。

黄节最宗仰陈后山,尝刻有小印,曰“后山而后”。然散原老人说其“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辟疆文集》文中赞黄诗:“北上任教北雍,与旧京诗人如陈宝琛、曾习经、罗惇曧等皆有往还,而诗亦日益高,名日益盛,篇什日益富,南北诗坛无人不知。其诗咽处见蓄,瘦处见腴,其回肠荡气处见孤往之抱;其融情入景处有缥缈之思,而其使人低徊往复感人心脾者,皆在全篇,难以句摘。”黄节久席上痒,声名日大,如著名作家又是学者的朱自清,也是其弟子,且常向其请益学问之事。

乡人刘衍文在《茶庐茶座·陈石遗与黄晦闻》有载,其在浙通志馆时,有一次去看陈友琴师,陈师说你们馆长有一个友人叫黄晦闻的,他诗写得好极了。且说友琴师曾再三强调,晦闻先生的诗不是一般的好,是难得的好。

黄节以诗见长,甚得余绍宋尊重;后因刻《节庵先生遗诗》之缘,又成知己。

1937年前,余绍宋并不作诗,但黄节《蒹葭楼诗》卷二收录的1921-1933年间的一百数十首诗中,赠余绍宋诗或与余有关之诗就达七首之多。1927年余绍宋侨居天津时,黄节作诗《六月二十二日雨中寄余越园津沽》云:

暑雨轩窗尽夕阳,别怀初写重沉吟。

相望咫尺津沽路,一日东南江海心。

人乐有归成隐去,乱生如夏与秋寻。

庭鸟岂为飘风止,向母依巢自昔深。

此时余离开京仅月余,并意南返归隐侍母,黄对余之孝行极为敬佩。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投湖自尽事,6月3日余绍宋在日记道: “晦闻来谈,因告以王静安自杀事。晦闻大感动,至于流涕。静安盖殉清室之难,与晦闻宗旨不同。所以悲感者,晦闻盖有感于名教之衰,又不图汉学家乃有斯人也。”所谓知己,惺惺相惜。而就在余绍宋南归前夕,尚作扇面山水赠黄节,并题:“此种萧疏简淡之致,非吾晦闻莫与赏也。”知黄者,余也!

余南归定居杭州后,黄节又于1929、1931年赠诗两首,诗题均为《寄越园》云:

劳生竟阙修书晦,不向西湖问起居。

飞鸟翠条俱寂寞,了无恩怨入冬余。

又云:

北地花为风雪欺、令人感叹向阳枝。

盆梅未有凌寒格,恐负西湖处士诗。

1928年春,余返京津会老友,黄再诗题《梁卓如属题余越园画山水册,时越园方自衢严北来》,诗云:

莫便逢人写好山,扁舟才过富春还。

游吴不共梁鸿赋,可惜芳时二月间。

余黄二人,不仅以诗相交,于修志之事也尽是相投。1928年黄节被聘为广东省通志馆馆长,致函余绍宋,邀余为总纂,详细地记录了当时通志馆准备修志的情况及之间友谊。

“……然志馆远于政治,本无妨碍,一身安全或不至发生影响。卜居宜在东山,但必须争回馆长汽车一辆,方便长行,此层可与端甫言之也。到平后尚无新诗,昨日一雨,已成秋矣。行期何日?乞先函示。手复,并颂起居。弟节顿首 8月24日

志馆每月经费四千七百余元,现以八折且半数发放,实无进行之可言。故必须争回完全经费,方可着手也。又及。”

1929年1月16日,广东省教育厅委托黄节电请余出任广东省通志馆总纂。翌日,余绍宋即覆函黄节:

……顾迭承兄不弃,终不敢再负盛情,以自绝其友。明春元宵后,当赴粤一游,藉聆教益……亦即足以报兄,固不必居其名也。

然,终因时局动乱,路途多险,粤中尤不得宁,以致黄节也离粤居澳门,通志馆经费尤为不足,黄节来函请余缓行。通志馆停办,黄节旋北上,复任北京大学教授。

1926年,余绍宋著《画法要录》初编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扉页即为黄节题并钤印“黄节”。

1932年,余绍宋著《书画书录解题》由国立北平图书馆出版,此书由黄节署耑,林志钧作序、梁廷灿作跋。

余黄交谊常以书信,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1934年秋。10月7日,余绍宋故地重游,北上看望诸老友,黄节、林宰平等人俱往车站迎送。此后二十余日,余黄两人几乎每日必聚。8日:“晦闻饮新丰楼,得与夷初、仲恕诸君相见,饮后到晦闻家畅谈,至夜十一时归寓,晦闻出示旧画多幅共赏。”9日:“归寓后知戴君亮曾来,晦闻、毅安得来,谈于十一时始去。”13日:“晦闻来谈。”15日:“访毅安、晦闻,在晦闻家谈最久。”17日:“旋赴晦闻家长谈至午,晦闻出所藏杨廉夫手书诗卷极精,为题引首六字‘江山风月福人’,分书,颇为得间。”每日必谈甚久。

10月19日,黄节为余《归砚楼娱亲图卷》题诗,“旋访晦闻,晦闻近不甚作诗,号称辍吟,今日乃为余题《娱乐图卷》,诗云:‘养志丹青亦孝心,不缘文采动吾吟。才名翰墨都收拾,老去从君语特深。”真亲切有味之言也。”

10月26日,黄节又赠余诗一章:“晨起即访晦闻,即在其家食鱼生粥,晦闻闻余将归,意颇惆怅,赠诗一章,诗曰:‘菊晚昨花寒恻恻,离客对花意脉脉。西湖菊本先秋开,只有江山南北。眼前佳色乐无极,乱世相过古难得。短山压檐昔所登,长廊百丈今轩腾。八年此地已迁换,国疆乃与春泮冰。霜花露叶弱不胜,今朝与子扶栏凭。有诗不必似谢鲍,有酒何关救饥饱。别诗离酒共花明,可惜紫蟹非三泖。二十年来燕市氓,日日湖鲈思溉烹。熊掌白鱼美莫媲,赠与何如交广橙。’此诗之妙,非时贤所能领解也。晦闻复以元、明两瓷印色盒见赠,俾作兹游永念,可感之至。”

10月29日,余则为黄所藏《李西涯慈恩寺稿》册子题跋,“晦闻有《李西涯慈恩寺稿》册子,叶誉虎所赠者,张大千告晦闻是赝品不足存,晦闻以示余,则绝精之品也,为题云:‘此册用笔灏气流行,用墨虽淡却甚有精采,可以窥其使转顿挫之妙,绝非赝品。’前日在章式之处得见西涯所书《东祀录略》卷子,其中行草一种正与此同,三日之间获睹西涯两剧迹,可称眼福。西涯行草极劲厚,伊汀洲所自出也,今人只知汀洲而不知西涯矣。”

次日中午,余与晦闻等又在中央公园来今雨轩宴饮:“为余留别,到三十余人,一一与余对饮,余到故都未敢开戒,今日且放量饮之,幸未醉,诸君相待之意甚厚,使我终身不能忘也。饮毕复同晦闻、立生、平甫、慎生合摄一照,在水榭茗谈历二小时许,殊有依依不舍之意,诸君坚留,意尤可感。”来今雨轩前五人合影,也是余黄间最后一张照片。

10月31日8时,晦闻在车站送别余绍宋。余到津后,又“得晦闻书,复赠我诗云:‘国计身谋未尽言,又倾残泪入离樽。明朝送别归高士,一醉灯前似邴原。’展读惶悚,我何敢希归高士耶?然晦闻之一往情深,真使我感激至于涕零矣。”不想此别竟成永别,因黄节近已不作诗,或许此诗也是他的最后一首诗。

1935年1月24日,余绍宋得黄节逝世消息,悲痛不已,他在日记中写道:“得李韶清电知晦闻浙世,悲恸不可言,眼泪夺眶而出,此是生平第一知己,其相关切相敬爱之情事断断非他人所能及,完全出于其至诚,毫无虚饰,终吾之世恐难得第二人矣,哀哉伤哉,终夕不宁。一时又不有前往一奠,因先复韶清一电唁之,十二时许犹不能成寐。胡子贤复自津来电告知,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制,呜呼,晦闻感我之深如是,平生友朋生死之戚未有逾此者矣。”

次日,余绍宋未明即起,作书与陈树人、郑茀庭、罗敷庵、林宰平、胡子贤、李韶清、卢毅安诸人言晦闻逝世事。晦闻一生直谅,道义自持,所为诗自成一家,超逸无以伦比,允宜表彰,以示来学,因与树人诸公谋之。今日本拟作画,而余哀未淡,兴致索然。默思与晦闻夙昔交情,又不禁潸然矣!古人云: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今目我之知己安在耶!伤哉!

余绍宋作挽晦闻联云:“举世颂词华,误矣,公之不朽宁在是;平生感风义,家哉,我所欲吐将向谁。”余绍宋知晦闻平目无积储,身后极萧条。余为此致函叶恭绰等诸老友,请为之经纪其丧。

1月27日,余绍宋又复作一联挽晦闻云:“国计身谋未尽言,我独何堪,忍忆临岐频赠句;才名翰墨须收拾,君今安在,说到相从更痛心。”并跋云:“两月前游旧都与晦公过从甚密。临别晦公两赠诗,别后复有所赠,有云“国计身谋未尽言,又倾残泪入离樽”,又云:“才名翰墨须收拾,老去从君语独深”。展诵遗墨,益深悲怆。前联意有未尽,因用其句更成此联,仍未足以抒吾哀之百一也。”此刻,可知余绍宋失友之痛。

黄节死后追悼会开得十分隆重,几乎近于国葬的标准,前往吊唁者之众,似乎在鲁迅先生出葬之前,民国还从未有过这么壮伟的场面。

黄节归道山一月余,1935年3月1日至4月9日,余绍宋遂有广东之行。此次余绍宋南行也为黄节后事安抚诸子女,故其女婿李韶清也同行。3月6日清晨,余绍宋乘船抵广州,泊西濠口,沧萍并黄节之三女一女俱来码头迎接,“晦闻子天星人颇笃实,其长女韶生已不嫁,次女韶启即韶清之妻,幼女韶佳尚待字也,入新亚酒店暂住,即发电禀告母亲大人,以免慈系。”余绍宋后居黄子静小画舫斋四十余日。

在粤期间,3月12日:“李韶清来久谈,因晦闻山地已定,图书馆亦允为收存书籍,其他各事亦俱有办法,特作书与仲恕、夷初诸君言之。看坟人陈先来见,邵治文来。”3月25日:“李韶清来谈为晦公葬费事,晦公夫人属函达仲恕、夷初、平甫,许之。

经诸好友帮助,黄节墓地已选定,又将黄节所遗藏书交由广州图书馆收藏。其他黄节诸后事也安排妥当,余绍宋这才安下心来,并致函陈仲恕、马叙伦、叶恭绰诸朋友,通告了黄节后事办理情况。点点滴滴,余黄交善,又是何等真诚。

黄节墓志铭由余杭章炳麟撰写,并挽联:赤伏自陈符,严子向心来犯座;黄初虽定乱;管生终日尚挥锄。1935年12月4日,余绍宋为黄书丹墓志铭,他在日记中道:“为晦闻书墓志,不觉潸然,志为章太炎作,文极佳,惜于其生平志事多示尽也。”墓志铭由钱塘张尔田纂盖。

1941年11月17日至20日,余母八十正寿,余绍宋虽不敢举以告亲友,然四方知好早已预知,咸作诗画册叶或立幅来祝。寿日敬以呈母亲大人览,甚加激赏,喜动颜色。然余绍宋在日记中却又这般写道:“忆慈寿六十、七十时,四方所贻诗画到伙,六十时最甚,凡得一千二百余家,尔时林琴南、吴昌硕、何诗孙,陈弢师、梁任公、黄晦闻诸公咸在,海内风流犹未尽泯,故得佳制最多。”追忆故人往事,余绍宋难以忘怀。

正如黄节为余《归砚楼娱亲图卷》所题:“才名翰墨都收拾,老去从君语特深。”余黄二人因宪相识,因诗结缘,以情相交,君子坦荡,至真至诚,不愧互为生平第一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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