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兒10.0(三十六)

2016年9月。

廣州市海珠區的派出所。

雖然容兒的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但是顏峯還是習慣性地,想扶着容兒。容兒穿着寬鬆的亞麻棕色長褲和白色的襯衫,肩膀上掛着一隻精巧的挎包。

挎包的大小剛好能放得下所有的文件。

容兒準備辦理新的身份證。


容兒坐在辦事大廳的窗口前,把自己的身份證、戶口本、護照、港澳通行證等證件全部放在上面,還有兩份申請表,證件照等。

第一份是申請修改身份證性別的表單,下面夾雜着自己在加拿大的時候的病歷和心理測量表等內容。

第二份表是改名申請表——現在她的身份證上還寫着“周容兒”三個字。她從容秋玲離婚之後,就一直想改名字,無奈拖到現在。

把那一堆的資料都遞交上去之後,容兒覺得整個身體都鬆了下來——以至於有些飄渺虛無。

改名改性別,意味着抹去自己曾經所有的一切——學歷證明、證件等,全都作廢。曾經的周容兒,是人大的文學碩士。

拿到新身份證的容兒,誰也不是。

除了她自己。

從派出所裏走出來之後,下午那猛烈的陽光照在容兒的臉上,她戴上了口罩和墨鏡,但還是感覺到陽關的刺眼,讓她眼睛發酸。然後她習慣性地,挽住了顏峯的手臂。

容兒想看現在幾點鐘,她從挎包裏拿出了手機,看了一下——時間尚早。顏峯把頭湊到容兒的手機面前,打量着她的手機。

容兒的手機已經用了三年了,鋼化膜的邊角有些磨損,手機的凹槽裏粘上了一些灰,看起來一副破敗的樣子。顏峯稍微回想了一下——自從自己的之前的手機被阿媽從樓上扔了下去,他就一直用着容兒的舊手機,用到了現在。

雖然手機反應遲鈍了,但總還湊合。但現在容兒的身體,連帶她的身份證都煥然一新了,顏峯對容兒說:“我們換個新手機吧。”

“換什麼手機?”容兒問。

“天環廣場去看看吧。”

下午的天環廣場,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前段時間,蘋果剛剛推出了iPhone7和iPhone7 plus兩款手機。他們之前覺得,蘋果的手機的變化太大了,但是他們終於是看膩了舊款手機的樣子,想嚐鮮。

容兒和顏峯終於喫力地穿過人羣,走到了展示臺前。煥然一新之後的容兒,拿起了一臺銀白色的7plus手機,手心撐開得有些喫力,惹得容兒無奈地發笑,說:“這手機好大,比你的還大。”

顏峯在喧鬧的專賣店裏,聽出了容兒的一語雙關,捏了一下容兒的臉,笑着說:“好了傷疤忘了疼是不是?”

“哦,確實是。”就算隔着口罩,顏峯還是感覺到容兒說話時,那調皮的笑容擠得眼角都彎彎地眯起來的樣子。

“那我滿足你。”顏峯從錢包裏掏出信用卡,叫來了工作人員,下單了兩臺同一款式的7plus,到二樓去激活他們的新手機。

等一切工序都完成了之後,容兒握着自己的新手機,含情脈脈地看着顏峯,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說:“我們終於又一起用上了情侶手機了。”


9月19日。

容兒這幾天沒有和顏峯一起住在他們的出租屋裏,而是回到了市二宮那附近的小樓房裏,和容秋玲袁麗心住在一起。

早上,容兒喫完早飯,把碗洗好之後,從櫃子裏翻出了自己以前的日記本。紙張已經泛黃,還夾雜着些許灰塵的味道。她看了幾頁之後,就聽見有人在敲門,容兒合上日記本,走到門口,打開門。

是穿着中國郵政制服、戴着鴨舌帽的一個工作人員。他把一個文件袋遞給容兒之後,就匆匆地騎着車離開了。

容兒關上門,一邊往回走,一邊準備拆開快遞的紙袋子。她坐在餐桌上,隨手地翻開了日記的其中一頁,然後繼續撕包裝。她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後,發現都是新的證件——身份證上套着塑料保護套,她迫不及待地把證件取出來。

姓名,容兒。

出生日期,1983年6月9日。

性別,女。

她低下頭,看了看日記——發現日記中有一段寫道:我永遠不會忘記1996年9月19日,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場那些男生之間無聊的把戲——是那種低俗的“磨柱”遊戲,讓我發掘到真實的自己。

容兒對那個日期印象很深刻——從她意識到一切都不一樣的時候,到現在,整整二十年時間。

她不知道走了多少彎路,忍受了多少的荊棘與崎嶇,最後還是含着熱淚,帶着微笑,走到了終點。

最後的終點,沒有繁花似錦,沒有滿園春色——只有一顆樹冠繁盛的大榕樹,榕樹下的土地上,長滿了柔軟又翠綠的草。容兒的靈魂安靜又舒適地躺在樹蔭下,猛烈的陽光在樹冠的庇護下,碎金流淌,斑駁有致。夾雜着青草的氣息,她終於可以高枕無憂地合上眼,平靜地用心去感受生命的味道。


從傍晚的時候開始,第不知道多少號颱風終於要登陸廣州,氣壓越來越低,容兒悶得覺得透不過氣,但是卻出不了汗。隱隱地感覺到窗外的風聲,但是客廳裏的空氣,始終沒得流動。

天色從紫紅色開始,滲透出一片片迷霧一般的灰色,那灰色越來越濃烈,伴隨着夜幕的降臨,吞噬了這座城市的天光。

風聲開始呼嘯,外面時不時地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可能是風帶着別的樓房窗臺上的雜物,捲到了地面上。容兒打開手提電腦,坐在沙發上不斷地寫作——她正在修補她最近準備出版的小說。

然後密集的雨水灑落在地面上,稀里嘩啦。容兒喜歡這種聲音,她在鍵盤上敲打的速度越來越快。

在沉浸到自己的小說世界前,她想起了李雅文——李雅文在她的兩個兒子周沖和李騰滿月之後,她的稿件就殺青了,但是之前她的那個平臺卻還是沒有跟她簽約,她家裏的錢快要不夠用了,只能再出去一個新媒體出版平臺找了份工作,過回了被葉知柔暗中辭職前那樣的邊工作邊寫作的生活。

容兒在敲下了最後一個句號之後,把文檔發給了編輯,然後忍不住在自己的私密文檔中,敲下自己的一些心裏話。

我應該學會感激。從我覺醒到現在這剛剛好二十年的時間裏,我一直標榜着自己是一個“受害者”,但我是不是某種程度而言,已經比很多人要幸運了——最親近的人都能接受真實的我自己,也有足夠好的運氣,有機會讓自己的興趣和工作結合在一起……

她還沒寫完,就聽見外面有人敲門。容兒點了保存鍵,放下手提電腦,走向門口。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容兒嚇得差點透不過氣。

是容芷倩,她哭紅了眼睛,雨水淋溼了她的全身,溼潤的頭髮黏在她的皮膚上。她的身體因爲冷凍而顫抖着——甚至連鞋都沒穿,光着腳,腳上沾滿了塵土。她看見容兒之後,沒忍住用哭腔喊道:“表姐——救救我!”


容兒嚇了一跳,連忙把全身溼透的容芷倩拉進屋子裏,關上門,然後就把容芷倩帶到屋子二樓自己的房間裏,從衣櫃裏給她拿來了乾淨的衣服和毛巾,遞給容芷倩,說:“先換衣服吧。”

容芷倩看了一眼容兒——雖然容兒已經做完手術了,但是容芷倩下意識地覺得,她還不是“純粹”的女人,不敢在容兒面前脫衣服。

容兒嘆了口氣,對容芷倩說:“倩倩,洗澡間在房門對面。我出去買點姜,給你煮一碗姜水。”

容兒從超市裏買來了姜之後,在廚房裏把薑切片,就丟進鍋里加水煮。容芷倩穿上了容兒的睡衣,走下樓,站在廚房門前。

容兒回頭,對容芷倩說:“倩倩,你怎麼了?爲什麼這麼狼狽的跑出來了?”

容芷倩深呼吸,想要壓抑什麼,但還是開始啜泣,說:“我阿爸發現了,我跟思潼的事情。然後他打了我一頓,我就跑出來了。”

“那,你現在怎麼辦?”容兒問,“那鍾思潼知道嗎?”

“她不知道,我現在也不知道怎麼辦。”容芷倩用顫抖的聲音說,“走得太急,連手機都不記得帶。”

“我剛剛換了手機,我把以前的手機先借給你吧。”姜水煮好了之後,容兒拿來一隻瓷碗,斟上一碗姜水,遞給容芷倩,就上樓把自己以前用的iPhone5s遞給容芷倩,說:“我的手機舊了點,不過能上微信,你別介意哦。”

“謝謝表姐。”容芷倩喝了一口姜水,臉上的表情終於綻開一絲淺笑。

“不要謝我,我們都是‘一丘之貉’不是嗎?”容兒說,“現在上高三了吧?學習感覺怎麼樣?”

原本低着頭在手機屏幕上快速打字的容芷倩停下手,一臉嚴肅地擡頭看着容兒,說:“努力一把,可能還能考上重本。”

“那你想上重本嗎?”

“當然想啊,思潼成績很好,我也想跟她考到一個學校。”

“高三很關鍵啊。你阿爸真的不懂事,幼稚得很。明知道高三那麼關鍵還要跟你鬧那麼大的矛盾。”

容芷倩沉默了,胸口壓着疼,說不出話。

“你奶奶過世的時候,本來她的房子,我們三家都有份的。就是你告訴你阿爸,我跟一個男人在親嘴,所以你阿爸不想讓我繼承我外婆的財產。這麼多年了,你阿爸一點都沒變過,我也不指望你阿爸能在這一年改變心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高三這一年,住這裏吧?”

“會不會麻煩到秋玲姑媽啊?”容芷倩問。

“你還考慮這個哦?先考慮一下你自己吧,你不住我這裏,你還有什麼地方能去?跟鍾思潼住一起嗎?人家鍾思潼的父母也未必願意吧?”容兒見容芷倩喝完了姜水,便把碗拿到廚房,然後說,“秋玲姑媽很喜歡你的,她一定不介意在這一年照顧你的。”

“還有,高三這年,你別想太多別的事情,跟鍾思潼一起拼命學習,別考慮你爸怎麼想。那些事情,等你高考完再說吧。”

容芷倩用力地點頭。

沒多久之後,門外又傳來了敲門的聲音,容兒遲疑地擡頭看向門口時,容芷倩已經興沖沖地往前衝,跑過去打開門,站在門外撐着傘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長髮披肩,滿眼溫柔。

兩個女孩子緊緊相擁。

容兒知道,那個就是鍾思潼——就算是過去了二十年,像他們這樣的人,日子好像也沒有比二十年前更好。容兒轉身走進廚房,斟了一杯涼白開,遞給鍾思潼。鍾思潼笑着輕聲道謝,接過杯子。

容兒看着兩個倚偎着的女孩子,看得出神,視線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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