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橋

圖文 | 㰒燚

青石板橋就在家門前的河道里,從出生至長大都與它形影不離,可它的身世於我似謎一般。

我們那離山很遠很遠,夏日雨後夕陽映襯出山的輪廓,孩子們看到歡呼雀躍,大聲呼喚着快看山!山!山遠石頭就來之不易,這石橋還是青石板,表面凸凹韻致,原生態很有觀瞻性。石板每塊長五六米,寬一米多,厚近半米。每孔並排兩塊。橋面平鋪着二十多塊,加上淹沒水裏做橋墩那些,估計至少有四五十塊吧。

從沒聽說這橋何時建造,村裏爺爺的爺爺都說不下來。在生產力極度低下的農耕時代,這肯定是無法想象的巨大工程。近代以來人類纔有了機械,上溯明清有條件的用畜力,無條件的還是原始人力。我們離有青石的山幾百裏遠,即便做橋墩的小塊青石板少說也有幾噸,那時的木軲轆車估計一塊都能壓散架,怎麼弄到我們這實在想不出來。不過孩子時倒見過大人挪石板,粗繩子攔腰捆住,撬起,底置入圓木棍,人或畜拉繩,棍滾板移。人不斷往石板下橫向擺圓棍,石板後滾出的棍子再往前復擺,石板轟隆隆貼地挪動了。

若以這樣的方式走幾百裏,沒幾年肯定無法完成。幾十塊龐大的石板,運輸力量肯定超出鄉親們的能力。若每次只拉上幾塊,夏天驕陽似火,冬天寒風刺骨。捎着乾糧被褥,住着草鋪幹店,一趟沒年兒半載回不來。那時村裏也就百十口人吧,男性壯勞力屈指可數。據此推不談建造,單運夠石板就需十年八載。

小橋拉近了前面三個村與我們村的距離,橋南屬於我們的土地得以便利耕種,孩子們去學校無需洪水繞遠道,枯水跳垛堰。

鄉親們在橋下洗衣,棒槌在石板上敲得嘭嘭響。清流打着旋渦翻湧,魚蝦在水底盡情暢遊。放學的孩子在橋上打鬧嬉戲,常常書包往青石板橋面一丟,捋袖子挽褲腿,順着橋洞摸魚捉鱉。橋墩由無數個青石板疊加,覆蓋着碧綠的青苔。石板縫隙最易藏魚,我在此摸到過半米長的鮎魚,魚拼死不願出水,拽得我小身板東倒西歪。

夕陽西下,彩雲滿天。鄉親們扛着犁杴耬耙踏上青石板橋,小牛犢在前恣意撒歡,老牛在後伸脖子哞哞長叫。孩子們斜挎着粗布書包,在青石板上蹦蹦跳跳,女孩腦後的兩個羊角辮像雀躍的花喜鵲。餘暉在水面泛着粼粼波光,恍惚的水波紋在他們身上,岸上錯落的瓦舍間飄蕩着不盡炊煙。

我更喜歡斜風細雨裏的青石板橋。我家有把黃色油紙傘,那是我雨天的最愛,漫步溼漉漉的青石板上,雨滴打出的漣漪在河面交叉擴散,河道水霧氤氳,楊柳輕拂水面,一派北方煙雨江南。

那時語文課本有篇《趙州橋》,就想若趙州橋年代最早的話,這青石板橋絕不亞於它。只不過趙州橋有建造工藝,我們的青石板橋樸素無華。

在鄉親們心目中,它比故宮長城都有份量。故宮長城於他們抽象模糊,青石板橋真真切切觸手可及。它有大家童年的純真,有代代人讀書的腳印,它帶來便利樂趣,佈滿着祖祖輩輩的足跡。

青石橋旁的一次偶爾發現,讓我覺得它的歷史還要往前推移千百年。麥囤在對岸橋側河坡無意挖出一口古井。古井邊緣爲陶製通磚,磚製作很奇特,薄壁中空,一塊有兩三尺高,時下的兩磚並排見方。表面凸凹粗獷,類商周時的花紋製作。當時挖出來很多,鄉下人哪懂這東西,就拉回家碼垛在院牆坍塌處。對岸歷來未聞有過人家,井的發現證明此處曾有人類活動,逐水而生爲自然規律。如那些通磚保存至今天,肯定會引來考古專家,或會被盜墓賊洗劫一空,不定價值連城。

青石板橋也許爲他們建造,它歷經三皇五帝滄海桑田,不離不棄守望我們興衰枯榮,至今依然屹立這條小河上,與我們世代休慼與共。

我幸運出生在這條河邊,前村那些孩子就羨慕我們擁有青石板橋的童年,少了花樣年華青色印痕。長大後離開生養我的村莊,無論天涯海角,無論歲月蹉跎,都淡然不了心中的青石板橋,再美的風景都抵不過它的誘惑。異地他鄉每當村人來造訪,都免不掉聊青石板橋,回憶橋上跳躍扎猛子,回味橋下捉魚摸蝦。青石板橋放飛着我們的童年,鐫刻着先祖出行的夢幻,寄託着的故土無盡情懷。

後來村頭修通連接百里外的大道,架起宏偉漂亮的鋼筋水泥大橋,青石板橋就走的少了。再後來疏浚河道計劃拆除,鄉親們聯名上書才得以安然。前段老家來人說又要挖河了,這次青石板橋恐怕難保。我一直憂心忡忡,常夜不能寐,祈願管理部門能照顧民意,在不通航的小河裏保留青石板橋。也許它在外人眼裏一文不值,但在我們心中是精神,是魂魄,是豐碑。

青石板橋沒有驚天動地的輝煌,它穿越時空距離,年年歲歲靜默伴守。見證着我們從貧窮到富有;見證着小河從氾濫到安瀾;見證着生命繁衍向榮。

我們的青石板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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