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京都人未眠

萬千燈火通明的遠方是我向往的京都,初見之時,她是濃霧之下輕紗遮面的錦衣女子;再見之時,她是烽火狼煙裏掩面哭泣的傷心女兒。

雙兒

我叫雙兒,是花府的小丫鬟。

那一日的霧很濃,院裏的小荷塘上覆着一層厚厚的水汽,溼冷的空氣順着窗戶爬進屋子,我攏了攏身上的輕薄衣裳,仍是被凍得打哆嗦。小姐卻素來喜愛這樣奇奇怪怪的天氣,囑咐的話未來得及說出口,她便鑽進濃霧,不知去往了何處。

夫人正巧喚我過去,在庭院門口我遇到了那位少年。許是家中沒有同齡男子,這少年眉眼間的英氣又實在勾人,我盯着他呆愣半晌,在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後,慌忙對他行禮,而後折轉回到了先前的屋子。

那日,夫人罰我,只因一路折轉耽誤了功夫。我卻滿心歡喜,那位少年是我心中的光;那位少年,是深藏於我心底無人知曉的祕密。

少年名喚程時,小姐說,他來自邊境苦寒的地方。來往舟車勞頓,夫人有意留他多住些日子。

白日裏太過勞累,夜裏我一向好睡,那日卻失眠了。我起身,踩着月光來到院子,夜晚帶着它獨有的涼意,這顆裝着少年的炙熱心房歸於寧靜。

寂靜被三兩聲不成曲調的琴音打破,我便知小姐又失眠了。小荷塘邊撫琴的女子微微頷首,不施粉黛卻自帶一股清雅華貴之氣。這自內而外的氣質來源於自小修養,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院裏的青梅樹上已然掛了不少酸澀的果子,我百無聊賴地坐到小姐身旁的鞦韆上,斷斷續續的琴音自她細嫩的指尖流淌,我聽不明白。自始至終我便是如此,聽不懂高山流水,看不透人情冷暖,賞不會風花雪月。

“姑娘可有心事?”突如其來的話語,竟是來自致我失眠的少年。

小姐仰頭望了一眼趴在牆頭、嬉皮笑臉的他,只淡淡回一句:“不曾。”

小姐沒有向夫人狀告程時夜闖內院一事,她並不是刻板守舊的大家閨秀。

程時離開後,我還是安安分分做着一個丫鬟該做的工作。只是會偶爾想起那個突然闖進我心裏的少年,期待着重逢,卻也只是期待着。

我一直在想,若是我不期待,多年後是否就不會發生那場變故?

未眠

是夜,斗轉星移,星光璀璨似垂掛在天際的沙漏飄蕩,連成一片;星光更像是指尖的靜謐,乘風抱緊我,帶我去追逐那耀眼的星光……時間不停轉,你做我那顆夜空中最亮的星……鳴,可以嗎?

“鳴……”

又一次,在濃墨般的夜色中醒來,睡意全無。

誰是鳴?

似是我夢裏的愛人。

夢罷了,不提。

花未眠,便是我了。反反覆覆的夢境,反反覆覆的失眠,也不知是哪位算命先生窺得天機,替我定下這名字,真該好好答謝他。

睡不好,記性便容易差,那些只在我生命裏走過幾遍的人我是記不得的。雙兒總愛說我大度,她說我是她侍奉過的最和氣的主子。事實上,她自小便來了我身邊,哪裏還侍奉過其他主子?不是大度,不是脾氣好,也不是和氣,我只是記不得那些無關緊要的凡人和瑣事。

詩會那日,我於房中端坐靜聽。這位琴師有着百年難遇之才華,也有着百年難遇之脾氣秉性,若非心甘情願,任誰都請不動他。他素愛詩,若不是趕上詩會,聽這一曲需得等到下輩子。

一曲未了,便被雙兒的傳話聲打斷。琴音戛然而止,餘音繞樑,聽者意猶未盡,撫琴之人呆愣半晌,終是無奈,拂袖而去。

雙兒不懂,我便不曾怪罪,只是門外那清秀文雅的少年書生不該如此不解風情。他似是看不出我眉眼間的不悅,進屋後仍是滿目笑意。

“誤人美事非君子所爲,公子讀罷萬卷書,竟不知此理?”嗔怪之意溢於言表。

聞言,他的笑竟是更深了些。一個文弱書生,笑得如此張狂,倒是罕見。

“那便補償姑娘。”言罷,我面前的桌案上多了只雪白小巧的兔子。

未曾見過這般活物,我伸手碰了碰它粉嫩的耳朵,溫軟的觸感讓人留念。我索性抱它到手裏,輕撫它柔順的皮毛。

“我喜歡它。”

“能得姑娘歡心,小生倍感榮幸。”

我思索片刻,輕聲嘀咕:“清燉和紅燒,不知哪樣鮮美些?”

“燉煮利於保留風味,若是還想嘗試別樣,隔日再送姑娘幾隻便是。”

府裏的廚子那日回老家,兔子自是沒能喫成。雙兒每日餵養,盡心照料,小兔子長成了大胖兔子,到最後抱不動它,我又生了燉它喫肉的心思。好在那書生隔三岔五送來些新鮮玩意,玩得盡興,先前的心思便擱置起來。

書生送來的最後一樣東西是把匕首,精巧古樸的暗紅花紋引人遐想,我猜測它有一段故事,只可惜無人講與我聽。

一起送來的還有一頁信紙。

“勿念。”

落款,鳴。

程時

萬千燈火通明的遠方是我向往的京都,猶記素衣薄衫下你指尖的風塵,多年後的你,依舊是存留於我心中的京城。

程時,功成之時,返家之日。

我出生在這蠻荒之地,覽盡大漠孤煙的雄渾壯闊,聽取胡笳訴盡悲苦之聲,在狼鳴號角中入睡,在烽火漫天中奔走,夜深千帳燈。

也是湊巧,母親第一次帶我回京,她在市集遇上曾經的閨中好友。十多年未見,那位衣着華美的相府夫人不肯輕易放人,非得留我們多住兩日以盡地主之誼。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梅時節,難不成是家家霧?詩詞歌賦於我來說還是難了些。我驚歎於京城繁華,此刻的京城似一位輕紗遮面的錦衣女子,濃霧之下的她美麗而神祕,卻又拒人千里。

相府的院子太深,身處其中如同身陷囹圄,實在思念在大漠戈壁放馬揚鞭的恣意快感。趁着夜深人靜,我爬出圍牆透氣,怎料圍牆那邊是兩位如花似玉的妙齡女子。

坐於鞦韆之上的素衣女子我認得,白日裏見過。初見時只驚歎於她的衣衫單薄,細看來,素衣包裹下的小小身子骨也是同樣單薄,惹人憐惜。荷塘邊,撫琴之人微垂着眉眼,斷斷續續的琴音傾訴不盡心頭愁思。

不知是何緣故,自京城歸來,那晚的畫面便時常在腦中閃現。

“你就這樣出現在我的生命裏,帶來了十里桃花般的春風拂面,帶來了十里荷塘般的月色撩人,帶來了十里長亭般的楊柳依依,帶來了十里長街般的黃油紙傘……”

素來不愛文墨的我鋪紙揮毫寫下這些話,在信鴿起飛之時,又拉弓射下綁在鴿子腿上的信紙。京城相府收到了一隻信鴿,沒有信,只有鴿子。

父親曾說,待到邊境安定,會有十里儀仗迎我們回京,我一直懷抱此等念想長大。來去一趟,我對京城多了一份盼望。

我盼着能有一天回到華燈璀璨的京城,去揭開它的面紗,去帶着心中那位姑娘領略四時。我想去看春風裏的十里桃花,去賞月色下的幽美荷塘,去依依楊柳旁的長亭飲酒,去朦朧雨後的長街爲你撐傘……

來去匆匆,所有的來不及,待我歸來日,還與你。

變故

“小姐——”大街上全是慌忙逃竄的難民,雙兒的嗓子哭啞了。

一位琴師,一個書生,他們在京城苦心經營,串通二王爺終於扳倒了宰相。宰相被請進大牢,書生卻沒在搬空的府邸尋得他朝思暮想的人兒。

那位小姐早在野遊途中教土匪抓了,土匪拿小姐威脅書生,他們在京城隨意搶掠。天子腳下,京畿之地,妖魔聚集。二王爺謀反,相位空缺,土匪橫行,自此,京城大亂。

程時帶着精兵強將回到京城,遠遠地,他望見了道路中間灰頭土臉、衣着寒酸的小丫頭。顧不上其它,他翻身下馬,衝過去緊緊抱住雙兒。雙兒在他懷裏放聲大哭,淚水浸溼了他胸前的衣襟。

“程時,助我救下未眠。”書生對道路中間身着甲冑的少年將軍說。

程將軍摟着懷裏哭成淚人的雙兒,點頭。

土匪不講道理,不懼權貴,誰都猜不准他們能幹出什麼事。趁着書生與土匪交涉的當兒,程時尋到關押花未眠的柴房,意外發現那裏唯一的活物是隻出奇肥大的兔子。

花未眠逃走了,僅憑自己?疑惑很快解開,二王爺派人傳話,花小姐在他房裏,死了。

死了?

以死明志。

“禽獸!”書生生平第一次罵出口。

來人說,小姐留了話。

“鳴,我想起你了。”

“鳴,這次我會將你忘得乾乾淨淨。”

“還有雙兒,我要睡了。這次會睡許久,不會再失眠。”

王爺送來了小姐自盡用的匕首,暗紅的花紋染上了血,紅得妖豔。雙兒險些哭暈過去,程時的手掌在這時覆上她的眼睛。雙兒感到這雙有力的手掌在顫抖,不是因爲傷心,是手掌的主人被捅了一刀。

“閉眼,向前走,一直走,走出城門,別轉身,別回頭。”身後的人鬆開手,語調溫柔。

雙兒閉眼,一邊哭,一邊向前走。她走出大街,走出城門,走上程時來時走過的路。

書生抽出匕首,少年將軍倒在了血泊裏。城樓之上傳來琴師悠揚的曲調,程時記得,這是那個夜晚小姐斷斷續續彈着的曲子。昔日濃霧,今時狼煙。待我歸來日,竟還是來不及。

鳴,一鳴驚人之意。在那之前,定是長久緘默。

他們只教會我讀書,他們說,我的使命是考取功名,京城裏的那位二王爺是我此生所需效忠之人。我的使命,是助他謀反。

遇見她是在青梅時節。梁間社燕成雙成對自我面前飛過,燕尾劃過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湛藍如畫。美人入畫,喜不自禁。

她帶着一隻風箏闖了進來,天真活潑似一隻初生小鹿。久居圍牆之內的我不曾見過鹿,只知詩中“呦呦鹿鳴”是世間難有之美好。只是這小鹿畢竟是活物,不若書本這般好對付。

我得知她是大家閨秀,卻不知是否大家閨秀都有如她一般的好奇心思。嘗過才知青梅酸澀,摔過才知需將我的手臂扶好,以及,愛過才知此生非君不嫁。

她帶着我走出圍牆,去看天那邊的人間四時。我漸漸知道,少年應當去陽光下肆意張揚,權謀不該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漸漸不滿足於幽居黑暗,總有一天,我會和她執手,漫步於京城川流不息的十里長街。

一次偶然,我尋得一柄匕首,暗紅的花紋似是被血水浸透的顏色。傳說,這把匕首沾了不少爲禍天下之罪人的鮮血。

“何謂罪人?”我問。

“你我皆是。”她言。

“我有罪。”

“可我愛你。”

“我若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該當如何?”

“我會忘了你。”

一語成讖,那夜,她唯一的哥哥死在了我的匕首之下。

那夜星光璀璨,正如我們相遇時徹夜暢談的那個夜晚,我們也曾在這樣的星夜許下白頭誓言。轉眼間,只有遍地血流成河。躺在我腳邊的男人屍體已然涼透,他不會再張口喚她妹妹。

她回了家,她失憶了,她失眠了。

沒人知道那夜發生了什麼,在那之後,宰相府的大公子人間蒸發一般,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整個京城都保持着一種默契,沒人去提。宰相府的後輩裏只剩一位小姐,記性不好卻風華絕代。

多年後,我和琴師來到京城,我們開始爲大業做準備。那日在詩樓會面,她不記得我,正合我意。我想要重新擁有她,我想要故技重施。她拋卻那些痛苦記憶,她會愛上如今的我。最後我只得到了一具殘缺的屍體,當年我送給她的屍體,如今她盡數還了回來。

我愛你。

我會忘了你。

這一刻我才知曉,死亡不是終結,遺忘纔是。

二王爺做了皇帝,他是個好皇帝,好色但不誤國。自小教我權謀的琴師會是個好宰相,他無情,無情亦是公正。

只有我,從黑暗裏爬出來,也終將歸於黑暗。

原文情節和內容來自以下優質評論:
踏莎行·未敢說出口的情話
文/我叫兌
初識君時,正當年少。傾心已久羞難表。梁間社燕尚知雙,君何幽閉玲瓏竅。
入夜無眠,弄弦無調。閒愁未遣還增惱。唯期月臥小荷塘,靈犀一點能通到。
文/櫻月竹鳴
是夜,斗轉星移,星光璀璨似垂掛在天際的沙漏飄蕩,連成一片;星光更像是指間的靜謐,乘着風抱緊我,帶我去追逐那耀眼的星光……時間不停轉,你做我那顆夜空中最亮的星……鳴,可以嗎?
文/南辭餘生有魚
​萬千燈火通明的遠方依舊是我一直嚮往的北京,潔白襯衫下枯萎的玫瑰花,依舊存留着你指尖的風塵,多年後的你在我眼裏,依舊比北京更美麗。
文/指尖浪漫者
靜靜地,我來了
帶來了十里桃花般的春風拂面
帶來了十里荷塘般的月色撩人
帶來了十里長亭般的楊柳依依
帶來了十里長街般的黃油紙傘
​文/親親小葉子
一轉身
就是
一輩子,
所以,
我一輩子不轉身

源自歲月拾遺優選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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