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影子

我用影子繪畫世界,
我用世界撒播影子。
我聽見光芒在另一邊跳動。
——奧克塔維奧·帕斯《這邊》

史羅曼蹲在地上,在他的腳邊,一隻木質陀螺不知疲倦地轉着。陀螺頂部繪有各色圖案,轉起來的時候,色彩交織暈染,形成一圈圈彩色的漩渦。史羅曼看得呆呆的,他沒想到舊陀螺上雜亂陳舊的色彩居然可以如此靈動,那個漩渦太過精彩,好像將整個世界都捲了進去。

史羅曼看着看着,突然感到從心底湧上來一股傷心,他於是擡頭對影子說:“黑袍,我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影子沒有說話,他是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影子原本也是不會說話的。他原本只需要每天躺在史羅曼腳邊,什麼都不用做,僅僅這樣它就可以成爲最合格的影子。只是史羅曼實在太孤單了,影子才學着說話,學着去理解和安慰,他要努力讓自己更像一個能夠提供陪伴和溫暖的人。

史羅曼說:“他們不讓我接觸外面的東西,他們說,沾染了世俗,心就會腐爛。”

史羅曼又說:“黑袍,我感覺我的心已經腐爛了。它開始叛逆,沒日沒夜地叫囂着要去外面看世界。”

影子說:“史羅曼,你的心沒有腐爛。那些囚禁和利用你的人,他們的心,纔是腐爛頹敗的。”

史羅曼笑着說:“可是黑袍呀,什麼是囚禁呢?”

影子果然還是不滿足於只是傾聽,他開始和史羅曼講自己在世界裏的經歷。他在一個小院子裏撿到了這個陀螺,擁有陀螺的孩子去田裏抓鴨子的時候將它遺忘在樹蔭下。那羣孩子有無盡的快樂,飄揚的稻花,田坎上的泥巴,他們學鴨子走路,趕着牛羊上山,這個陀螺很渺小,至少在帶給他們快樂這件事情上,它渺小得不值一提。大概只有史羅曼和影子會把它當寶貝,史羅曼和他們明明是一樣的年紀。

影子不能去陽光下,他在樹蔭裏守了一整天,直到黑暗降臨,他才驅步前往更遠處的更遠的世界。在那裏,他見到了囚徒。他們蝸居在低矮的茅草棚裏,小孩和大人,一樣佝僂着腰,被長鞭驅趕着去到野獸橫行的黑森林。

他們是誘餌。

小孩光着腳丫,踩在黑森林鋪滿落葉碎石的地上。他將全身的破爛麻衣抖成了篩子,害怕到極致卻不敢哭,即便是這樣,那隻裸着牙牀的長毛怪還是嗅到了他的氣味。囚徒的氣味很特殊,怪異難聞,對黑森林裏生物的吸引力卻是致命的。

長毛怪從樹後探出兩隻銅鈴似的眼睛,顱頂雜色的毛髮幾乎垂到地上。它是這座森林最典型的物種,一生沒見過陽光和色彩,血色的眼睛只能感知到黑白兩色,鮮血和雨水於它而言並無區別。它的四肢短而粗壯,藏在旺盛的毛髮下,禁止不動的時候就像一個會呼吸的草垛。

小孩的頭髮感受到長毛怪鼻子裏的滾燙氣息,他來不及多想,瘦弱的身體如一根離弦的箭,不需要吶喊就無聲地射了出去。他跑得拼命又狼狽,雙手雙腳同時着地,鋒利的石頭劃過皮膚,留下一路斑駁的鮮血。這個時候,一根真正的箭從長毛怪的身後呼嘯着射了出來,長毛怪轟然倒地。在那之後,傷痕累累的小孩被帶回牢籠,圍獵任務就此落幕。

但影子以爲那又是孩子的遊戲,一個好玩刺激的追逐遊戲。在這個王國裏,囚徒都有玩遊戲的權利,而史羅曼沒有。於是,在陀螺停住之後,影子最後對史羅曼說:“我們玩一個遊戲吧。”

那場遊戲是整個王國曆史上最盛大的浩劫,幾乎在影子說話的同時,在這座城市和黑森林的邊界上,史羅曼用巫術維持的結界全部崩潰。那些用來抵禦猛獸襲擊的無形的堡壘,在那樣堅固的庇佑下的人們常常忘記它的存在,直到洪水猛獸衝破屏障,短暫的和平安寧成了一場真正的夢,黑森林的霸主們用血流成海重新爲它們的領主地位加冕。風雪嗅着血腥味隨之而來,黑森林那邊的太陽落山了。

後來的故事和傳說傳的一樣,爲了人民,白袍史羅曼打敗了黑袍巫師,並將他埋葬在城堡的地下。只是,舊城堡的風雪再也沒有停過,被極度打壓之後又重獲領主地位的黑森林的生物充分展現了自己的野性,在它們的腳掌下,人們建造了幾百年的城市如秋日的落葉,輕而易舉就能被碾碎,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

黑袍巫師沒有死,影子沒有生命也不會死,它留下了一串詛咒。沒有人知道詛咒的內容,但人人心裏都生出一塊看不見的瘤,在狂風吹塌樹頂的積雪時發作,讓人痛不欲生。王國的人民被迫遷徙,好在他們的國王在很早之前就挖好了通往新土地的通道,長征在一週之內就完成了。他們在新的土地上重建家園,經歷着一樣的風雪和野獸,在史羅曼岌岌可危的巫術中苟延殘喘,但他們的心不痛了。

王國的重建花費了一百年的時間,但只在一夜之間,史羅曼就從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孩長成白髮蒼蒼的老者,在影子被他親手埋葬的那個夜晚。也許不是夜晚,王國的白天黑了很多年。

從舊城堡通往新城堡的地下隧道,橫貫整座廣袤的黑森林。據說,提出這個構想並且最終完成它的,都是赫爾族勤勞的人們。赫爾族是人類最古老的隱世族羣,在大山深處繁衍了不知道多少年。他們勤勞、善良、智慧、感恩,自赫爾族與王國簽訂盟約初始,歷代國王的王位旁都有一位博古通今的赫爾族大臣,或者,在他們的身後,都會有着那樣一位賢明淑德的赫爾族王后。

那場浩劫送走的生命不計其數,有一些倔強的靈魂不願意離開。他們生前的日子太過悲慘,變成鬼魂之後還要看着自己的血肉被長毛怪生剝。它們盤旋在這片人獸混雜、風雪瀰漫的土地上,像黑袍巫師一樣時刻荼毒着生人的心。

最後,國王讓人在地下建了一座地下室,用被雷劈過的黑木造門,將不得超生的怨靈關了進去。建造木門所用的黑木,就是史羅曼第一次開窗時見到的那段生機勃勃的木頭。同樣被擋在木門之後的還有通往舊城堡的隧道,國王要保證舊城堡的黑袍巫師和野獸不會順着通道來到這邊。

史羅曼是罪人,罪人應該被關起來。人們要求按照王國的法律將史羅曼關起來,就像他們之前乾的那樣。可國王赦免了史羅曼,史羅曼被允許自由出入城堡,去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他還是城堡的巫師,只要他的力量還能爲保衛王國做貢獻,他就可以擁有一切作爲人的權利。

史羅曼沒有去看世界,他只是偶爾走出城堡,去到孩子們最熱愛的田間地頭,撿他們扔掉的玩具上的碎木頭。他現在是一位遲鈍憨傻又有些古怪的老頭,最愛的事情是收集孩子們的玩具。在不懂愛的十幾歲的年紀,史羅曼愛上了自己的影子,他現在要用一生來彌補丟掉的那十年。

只是,愛,也許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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