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城

蟻城,顧名思義,螞蟻的城市。螞蟻社會遵循嚴格的等級制度,蟻后,兵蟻,工蟻。蟻后執掌大權,兵蟻保衛城市,工蟻則是最底層的被統治者。

我費力地爬上土臺,在這裏找到了一塊褐色石頭。它其貌不揚,表面佈滿塵垢,背光的一面還粘着一層乾巴巴的苔蘚。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很樂意讓它成爲我的座椅。

我坐下來,開始四處張望。

土臺對面是街道,道路上鋪着辨不清顏色的碎石板。街邊的房屋,牆壁由紅土夯成,風中的沙石在它上面磨出一浪一浪崎嶇的紋。粗壯的牆根從地裏長出來,和紅褐色土地福禍相依。

房屋與房屋之間,牆磚的銜接嚴絲合縫,十幾棟土樓渾然一體,分不清鄰里。木製窗棱嵌進牆體,直愣愣地,爲身後不存在的住戶撐起一方空間。

沙礫扮作音符,紋路改成線譜,幹風翻來覆去地摔打,在無人之地奏響一支冗長沙啞的歌。

我坐下來沒多久,他就從臺階走上來。

他的身高很高,但形體消瘦,肩膀不甚開闊,腳踝也纖細得不似常人,整個人就像一個底邊無窮小的倒三角。他走路過來的時候垂着頭,臉上帶着疲態,步伐有些搖搖晃晃,我因而擔心他的身體撐不起頭的重量。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比起他身上這股不與年齡相匹配的滄桑感,我更驚訝於他的裝束,沒人告訴我他是部隊裏的人。

他強打起精神和我打招呼,然後問我:“我們去哪裏?”

他看上去很累,但還是願意分出一些力氣同我講話,這一點令我感動。我於是站起來,顧不得去清理裙子上沾染的灰漬,只爲在他面前表現出同等的重視。我墊着腳,笑眯眯地湊到他面前說:“你決定。”

他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餓了。”

我覺得他可愛,又不忍心讓他獨自窘迫,於是說:“那我們先去喫點東西,我也餓了。”

我們的身後有一座木頭房子,彎曲變形的房梁徐徐老矣,千瘡百孔的屋頂搖搖欲墜。喧囂的塵土與風,扯着嗓子打着旋,不由分說地榨乾木頭紋理間所有的水分。走廊上,翹起的木板吱吱呀呀,鐵釘裸露着明晃晃的鋒芒,在連成一片的塵暴裏劃出溝壑。灰塵在角落裏堆成墳,風在空中凝成冢。

我們走進去。

裏面的空間很大,牆壁與牆壁遙遙相望,房屋正中的立柱將屋頂撐得極高。諾大的店面,只擺了孤零零的一張方形木桌和兩個板凳。風從牆縫擠進來,從屋頂灌進來,從腳底湧上來,匯成看不見的一大束。風進到這裏,就如同進到地下洞穴的空腔。它繞着柱子開始盤旋,自下而上地摩挲着卡在柱子表面裂紋裏的木頭屑,時而輕柔,時而粗暴野蠻。

沒點燈,光線發昏。

我不敢喧譁,害怕聲音上揚的頻率將苟延殘喘的屋頂震塌。我捻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開口詢問:“有人嗎?”

“嗚——”

唯一回應我的居然是風。

他叫了我一聲,然後將下巴尖朝木桌的方向擡了擡,說:“有菜單。”

我有些詫異地看向他所指的桌面,在那上面鋪着一張薄薄的塑料紙。這張被稱作菜單的東西,我猜測它原本是大紅色,只是鮮豔早已褪去。它安詳地躺着,積年累月的炊煙爲其糊上一層坑坑窪窪油垢,遠遠看去,和黑灰色桌面幾乎融爲一體。

我坐下來,費力地辨認菜單上的字跡。

他跟着坐到我對面的板凳上,扶着桌沿,頭垂下來,眼皮掙扎着,頻次不均地張張合合,明顯是在犯困。

“一碗牛肉麪。”我說。

許是被我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他猛地掀開眼皮,撐着桌沿站起來,肩章和手臂的線條連成標準的直角。他聚焦起模糊的視線,冷汗順着側臉和脖頸滑進領口,心臟的起伏牽動肩頭衣料的褶皺。

我仰頭問他:“你喫什麼?”

聽清楚我的話,他才放鬆緊繃的肩膀,如釋重負地跌回板凳上。他順了順因驚嚇鬱結在胸口的氣,從桌面上揭開菜單,拿在手裏認真地讀了兩分鐘。到最後,他和我有了一樣的重大發現,那就是,整整一頁的菜單上,能看清楚的只有一道菜。

他又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說:“那麼,我也喫牛肉麪好了。”

我愈發覺得他可愛。

點完餐,屋子裏響起腳步聲。我順着看過去,是一雙穿着繡花鞋小腳,鞋襪同樣褪了色。那雙繡花鞋是一件上了年紀的藝術品,鞋幫磨出了毛邊,但依然不改繡花的精緻。我猜測,那上面的牡丹花瓣原本是大紅色,它屬於一位老婦人。

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知道她正在朝這邊走,步子碎得如同鋪滿海岸的沙。她走了得有一刻鐘,才終於抵達我們身旁。我看見她伸出一雙長着老人斑、有些靜脈曲張的手臂,將兩碗牛肉麪放到桌上。

我將其中一碗挪到自己面前,用筷子挑出兩根晶透的麪條吹了吹。麪條蒸騰的水汽貪婪地吸附空氣裏的塵土,將自己攪和成渾濁的液滴,再順着我呼氣的方向,滾進停在桌面上的那隻半張着的、長着老人斑的手裏。

看着那隻醜陋的手,我想起盤根錯節的千年古木。它的樹洞足有兩米高,內部讓蟲蛀空,根系慘遭螞蟻啃噬。它的表皮過於堅硬,菌菇不能生長,鳥類的喙啄不動。它於是被迫用汁液贍養蟻羣和蟲,煢煢孑立,直至成爲一具高大的空殼。

我還漫無邊際地想到更多的東西,比如瘦骨嶙峋的葡萄藤,密林邊的斷橋,荒廢的信箱,鏽跡斑斑的鐵欄杆,寂寥無人的收銀櫃——想到這裏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這隻手停在這裏的目的。

我看向對面的他,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目光裏面明晃晃的炙熱,然後擡頭看我一眼。我講過兩遍,作爲一個容易害羞的男孩,他很可愛。但無論作爲男孩還是男人,肯爲女伴買單,那纔是最可愛的。更何況,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第一次約會就肯爲女伴買單的男孩,是上天入地最無敵的可愛。

他埋頭認真吃麪,麪條蒸騰出的水汽和空中塵埃同樣沒有放過他。他額前的黑髮上已經掛了一大串渾濁的水滴,髮絲聚成一簇一簇,像極了竹林裏倒在地上正在發黑腐爛的筍。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要擡頭看我的意思。

我開始掏錢包,這一瞬間,他突然不那麼可愛了。

我從錢包夾層裏抽出一張鈔票,視線不自覺落到他的肩章上。他坐得筆直,手臂小幅度的動作牽動衣襟,發出微乎其微的窸窣的聲音。他的確是在十分認真地吃麪,可能是因爲牛肉麪太美味,也可能是太餓。我知道,像他這樣日理萬機的人,都容易忘記喫飯。

我突然釋懷了。

我又不自覺地想,遇見像他這樣優秀又可愛的人,是我今生今世的幸運。他吃麪喫得這樣專注,到最後一定會忘記付錢。或者,他出門時走得着急,忘記帶錢包也說不定。他那樣常年奔波在外的人,私人生活都是不修邊幅。也許他就需要一位得體大方的女主人,爲他安排好生活的方方面面。

既然這樣,爲什麼我不可以成爲那個人?

想到這裏,我開心起來,低頭從錢包夾層裏又抽出一張鈔票,連帶着之前的那一張,一起塞進老婦人乾枯的手裏。

同時交付兩個人的飯錢令我快樂,並且,我有着更大膽的展望——我希望這樣的快樂可以伴隨我餘生的每一頓飯。當然,爲了達到這個目的,我首先要成爲他的女主人。

我帶着快樂喫下今天的第一口面,也是最後一口。因爲,在我拿起筷子的時候,他剛好喫完他的那一碗。他放下筷子,擡頭對我笑了笑,全身上下的疲態在牛肉麪的滋潤下一掃而光。

我的腦袋發懵,像有人在裏面播撒了幾百粒玫瑰種子,在這一瞬間同時開花。我愈發不能忍受只有自己吃麪,而讓他坐在那裏獨自無聊。從我自作主張爲他墊付飯錢的那一刻開始,更多的責任感填滿我的腦袋和心,讓我自以爲閃閃發光。

我於是對他撒了一個貼心的謊:“我喫飽了。”

他當了真,然後問出和之前一樣的話:“我們去哪裏?”

我迫不及待地說:“我想看看這座城,坐小火車,和你一起。”

我不再希望由他決定行程,現在,我纔是女主人。這場約會開始得夠久了,但我們的浪漫還沒有開始。我鬼迷心竅,突然萌生非他不可的執念,我想和他就此開始這段關係,用一種浪漫的方式。而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方式就是坐小火車,繞着這座城。

他同意了,我們走出飯店,走下土臺,在街道拐角找到一輛小火車。我們一前一後上了車,汽笛聲拉響,小火車開始繞着這座城市行駛。

我端端正正地坐着,努力將脊背挺成一柄竹竿,我已經開始幻想成爲他的女主人之後的事了。

我首先需要的是端正的體態,因爲,像他這樣的人一定不會彎腰駝背,他的女主人同樣不行。在那之後,我還需要飽滿的精神,我要保持端莊,時刻可愛,在他情緒低落的時候能夠給予慰藉。我甚至可以再努力一點,讓他即便只是看我一眼,就能擁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他就坐在我身旁,正在看沿途的風景。多虧那碗牛肉麪,他已經不再無精打采地垂着頭,而是微微昂起腦袋。他的嘴角帶着笑,豁然開朗的眉眼間透出一股凌厲的英氣。他瘦削的肩膀好像也一下子長開了,我敢斷定,那如今厚實的肩膀足以承擔我的擁抱,也足以支撐起我們的家庭。

我簡直不能看他!我害怕下一秒自己就不受控制地對他喊出心裏話:我們結婚吧!

我將目光轉向沿路的風景,風沙捲起的紅褐色塵暴愈發嚴重,我還能聽見風中石沙撞擊火車外殼時發出的哐啷聲響。小火車行駛至街道,十幾棟不分鄰里的紅土牆闖進我的視線,我被它們吸引,又開始新一輪的幻想。

我們需要一棟房子,作爲家庭的據點。我想,我有足夠的能力將這所房子管理得井井有條,讓孩子們在裏面撒歡,讓他一進屋就能體驗到滿滿的歸屬感和幸福。也許,到那個時候,風沙都會爲我們改道,我們的幸福會換來一片澄澈的藍天!

哦,我們的愛情真偉大!

“嘿!”

他突然叫我。

我一臉幸福地扭頭去看他,卻驚訝地發現,身邊的座位是空的。

作爲他的女主人,要有處變不驚的氣魄。思及此處,我立刻調整好心態和表情,溫柔地詢問空氣:“親愛的,你在和我玩遊戲,是嗎?你想要讓我去找你,對不對?”

沒有人回答我。

沒關係,他怕暴露,我必須主動去找他。我站起來,對着空氣溫柔地說:“我來找你了哦。”

“找什麼呢!快起來!開戰了!”一個憤怒的聲音貫穿我的耳膜。

“什麼?”我驚得跳起來,睡意直接被拋到九霄雲外。

說話的人一臉諷刺:“該不會又做夢和軍官約會哩?別想了,那邊那個纔是你的男朋友。”

我茫然地看向她所指的方向,在那裏有一段殘敗的紅土牆,牆邊靠着一個手拿圖紙的男人。他穿了一件褪色T恤,我想象不出它原本的顏色。他的頭髮毛毛躁躁,身材不算高大,至少給不了我堅實的安全感。

叫醒我的人拍着我的肩膀說:“我也想要一個軍官男朋友哩,可咱們不配。部隊和軍官都被緊急召往內城,畢竟,保護王后纔是頭等大事。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就守着外城的小破牆,能守多久算多久吧。”

她扔給我一把劍,自己也拿上一把,說:“走嘍,外面那些東西可不好對付,搞不好咱們今天都得交代在這兒。”

聽說要去守城牆,我開始發慌。我提着劍,左顧右盼看了一圈,然後指着自己的男朋友,不解地問她:“那他呢,他爲什麼不拿兵器?他是做什麼的?”

“他呀,他是位作家。”

“打仗的時代需要作家?”

“作家,作戰部署專家,戰後指揮的。”

“那他不用上前線嘍?”

“是這樣。”

“好的,我的男朋友是一位作家,我現在要去履行一位女友的責任。我不能和你們一起提着兵器上前線作戰,我要回到營地去照顧我的作家,我要讓他心無旁騖地部署作戰。”

“你……”

“哦,你看見了嗎?他身上穿的那件褪色T恤真好看。天哪,他怎麼這麼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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