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册》之一 |《博尔赫斯诗歌总集》 地图册 ATLAS (1984)

[转载2019年3月11日公众号CopyMachine]


西语原版的Poesía Completa 并未收入《地图册》,估计是因为其中大部分都是散文,但我发现这本书中的一些篇章时常出现在各种博尔赫斯的诗选里,如《我最后的老虎》、《赠礼》和《匕首的米隆加》等,而博尔赫斯的诗和散文的界线模糊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因此我以宁滥勿缺的态度,将《地图册》放到这部《诗歌总集》的译本里,我认为把它们当作诗来读并非难事。

题图为博尔赫斯与高卢女神像。


地图册

ATLAS

(1984)

序言


我相信最早提出动因的多样性的是斯图亚特·弥尔[1];关于本书,当然它不是一本地图册,我可以举出两个动因,明确无误。第一个名叫阿尔贝托·希里[2]。在我们居住于世间的愉快过程里,玛丽亚·儿玉和我曾行走和领略过不少地区,它们激发了很多照片与很多文字。恩里克·佩佐尼[3],第二个动因,见过它们;希里提议可以把它们混编进一本书里,有意做得博杂无序。于是就有了这本书*。它的内容不是一系列以照片作图示的文本或一系列以一段题词为解释的照片。每个题目都包含一个整体,由图像和文字构成。发现未知并非辛巴达、红色埃里克[4]或哥白尼的专属领地。没有一个人不可以是一个发现者。起初是发现苦的、咸的、凹的、平的、尖的、彩虹的七种颜色和那二十几个字母;继而是脸相、地图、动物与星辰;最后是怀疑或信念以及对他自身的无知几乎完全的确定。

玛丽亚·儿玉和我曾怀着愉悦和惊奇分享过声音、语言、晨昏之光、城市、花园和人的发现,永远都各不相同而又独一无二。这些书页想要成为那场仍在进行的漫长历险的纪念。


J.L.B.


编者注:鉴于本书的性质,此版本仅包括《地图册》的文字。


[1] 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国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

[2] Alberto Girri(1919-1991),阿根廷诗人。

[3] Enrique Pezzoni(1926-1989),阿根廷诗人,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

[4] Erico el Rojo,即埃里克·托尔瓦尔德松(Erik Thorvaldsson,950-约1003),冰岛萨加中发现格陵兰的探险家。



高卢女神

当罗马抵达这最后的疆土以及它难以界定抑或是无边无际的淡水海域之时,当恺撒和罗马,那两个响亮而崇高的名字,抵达之时,那被焚为焦木的女神[1]早已在此。她被呼作狄安娜或米涅瓦[2],对于那些帝国来说无关紧要,它们并非传道者而又偏好指认与强占被征服的神祇。此前她或许在一个精确的等级制度中占据她的位置,或许是一个神的女儿和另一个神的母亲,人们或许将她与春天的祭献或战争的恐惧联系在一起。此刻收留与展示她的是那种奇怪的事物,一座博物馆。她来到我们面前没有神话,没有那曾经属于她的词语,但与她同在的是如今已被埋葬的世代那喑哑的喧响。她是一件残破的圣物,可以被我们漫不经心的想象不负责任地丰富起来。我们永远不会听到她的崇拜者的祈祷,我们对那些仪式永远一无所知。


[1] 日内瓦艺术历史博物馆(Muséed'Art et d'Histoire)中“站在桩上的人像:阿罗布鲁日贵族”(Personnagedebout sur un pieu:Aristocrate Allobroge,约公元前100-公元前50),阿罗布鲁日人为法国南部高卢人的一支,以善战闻名。

[2] Minerva,罗马神话中司诗歌,医药,智慧,商业,编织与匠艺的女神。



图腾

亚历山大的普洛提努[1],坡斐理乌斯[2]记叙道,拒绝让人给自己画像,声言他仅仅是自己的柏拉图式原型的影子,而画像则会是一个影子的影子。数世纪后帕斯卡尔又重新发现了这个反对绘画艺术的主张。我们在此看见的图像是一个加拿大偶像的原样拷贝的照片,换句话说,是一个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它的原本,估且这么说,巍峨却无人膜拜,矗立在莱蒂洛的三座车站的最后一座后面[3]。它原来是加拿大政府的一件官方赠礼。对于那个国家来说被一个野蛮的形象所代表并没什么要紧。一个南美洲政府可没有胆量冒险拿一个无名的蛮族神像作礼物。

我们知道这些事情,然而我们的想象沉湎于思索一个流放中的图腾,一个晦暗地召唤神话、部落、符咒或许还有牺牲的图腾。我们对它的宗教仪式一无所知;于是更有理由在可疑的幽暝之中梦想它了。


[1] Plotino(约204/5-270),罗马时代的希腊哲学家。著有6部《九章集》(Enéadas)。

[2] Porfirio(约232-约304),罗马时代的腓尼基哲学家,普洛提努的弟子。

[3] 布宜诺斯艾利斯莱蒂洛区加拿大广场(PlazaCanadá)上夸扣特尔图腾柱(Totem Kwa'Guilth),夸扣特尔人(Kwakiutl/Kwa'Guilth)为加拿大北部太平洋沿岸的印第安部族。



恺撒[1]

此处,是那被匕首搠倒的。

此处是那可怜之物,一个死人

名叫恺撒。他的躯体

已被金属凿开了无数坑穴。

此处是极恶,此处是那停转的

机器,往日曾被用于光荣,

用于书写和履行历史

也用于充满生命的愉悦。

此处也是另一个,那明智的

皇帝,曾经拒绝了桂冠,

曾经指挥战斗与舰船

集荣耀与众人的嫉恨于一身。[2]

此处也是另一个,后来者

他巨大的阴影将是整个宇宙。


[1] 亦收录于《密谋者》,1985年。

[2] 此句在《密谋者》版中为“也曾将东方与西方统辖”。



爱尔兰

古老而豪迈的影子不愿让我感知爱尔兰,或是不愿让我以一种历史的方式来愉快地感知它。这些影子名叫埃里金纳[1],对于他来说我们所有的历史都是上帝的一个长梦,最终将归于上帝,这一教条亦为戏剧Back to Methuselah[2]和雨果的著名诗篇“Ce que dit la Bouche d'Ombre”[3]所主张;他们又名叫乔治·贝克莱,他断言上帝在细致入微地梦着我们,而倘若他从他的梦中醒来天与地就将消失,如同红王倘若醒来一样[4];他们名叫奥斯卡·王尔德,他凭着一种并不缺少不幸和耻辱的命运留下了一部作品,像早晨或水一样快乐而天真。我想到惠灵顿[5],他,在滑铁卢的鏖战之后,感觉到一场胜利的可怕并不逊于一场失败。我想到两个登峰造极的巴洛克诗人,叶芝和乔伊斯,他们用散文或韵文达到了同一个终点,美。我想到乔治·穆尔[6],他在“Ave Atque Vale”[7]中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别,这一点并不重要,但他做得美妙绝伦,这一点非常重要。那些巨大的影子置身于我所回忆之多和我所能感知之少的中间,在两三个,如同所有日子一样,充满了偶然的日子里。

在这一切中间最生动的是圆塔[8],我看不见它但我的手触摸了它,塔中的僧侣是我们的恩人,在艰难的时代里为我们保留了希腊语和拉丁语,亦即文化。对我来说爱尔兰是这样一个国度,属于本质上优秀的,天生信基督教的,被永不停息地做爱尔兰人这一奇特激情所驱策的人们。

我走过了《尤利西斯》的所有居民曾经穿行,并仍在穿行的街道。


[1] Johannes Scotus Eriugena(约815-约877),爱尔兰神学家,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诗人。

[2] 英语:“《回归玛土撒拉》”,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Shaw,1856-1950)的戏剧。玛土撒拉为《圣经》中诺亚的祖父,寿969岁。

[3] 法语:“阴影之口如是说”。

[4] 刘易斯•卡洛尔《爱丽丝镜中奇遇》中一局象棋的红王,直到棋局结束仍酣睡不醒。

[5] Arthur Wellesley(1769-1852),爱尔兰出生的英国政治家,军事家。1814年获封惠灵顿第一公爵(1st Duke of Wellington),后因在滑铁卢对拿破仑的胜利而被人称为“滑铁卢公爵”。

[6] George Augustus Moore(1852-1933),爱尔兰小说家。

[7] 拉丁语:“致敬与告别”。

[8] 主要见于爱尔兰的中世纪石塔建筑,多建于教堂或修道院附近,一般认为其用途是作为钟楼或避难所等。



一头狼[1]

最后的幽暗里潜行的灰影,

它把自己的足迹留在岸边

这条没有名字的河已经消解

它喉中的渴意,它的水流

并不将星辰反映。今夜,

那头狼是一个影子,孤身

寻找母兽,感觉到寒冷。

这是英格兰的最后一头狼。

奥丁和托尔认识它。巍峨的

石头宫殿里一位国王决定

消灭所有的狼。锻造已成

锋利的铁器要致你死命。

撒克森狼,你再繁衍也是空。

残忍并不足恃。你是最后一头。

一千年将会过去而一个老人

将在美洲梦见你。毫无用处

那个未来的梦帮不了你。

今天你被追猎的众人包围

他们循着你的足迹找到了你,

最后的幽暗里潜行的灰影。


[1] 本篇亦收录于《密谋者》,1985年。



伊斯坦布尔

伽太基是一个备受毁谤的文化的最明显的例子,她的一切我们都无法知道,福楼拜也无法知道,除了她残酷无情的敌人讲述的东西。此类遭遇并非不可能发生在土耳其身上。我们想到的是一个残暴的国度;那种观念可以回溯到十字军东征,它们曾经是历史记载中最残暴的运动,也是最少受到谴责的。我们想到的是基督教的仇恨,几乎毫不逊色于,同样狂热的,伊斯兰的仇恨。在西方奥斯曼人始终缺少一个伟大的土耳其名字。唯一被我们记住的是苏莱曼大帝[1]的名字(e solo in partevide il Saladino[2])。

三天过去我能够对土耳其有什么了解?我见到了一个壮丽的城市,博斯普鲁斯海峡,金角湾与黑海的入海口,在海岸上曾发现有刻着鲁讷文的石头。我听到了一种悦耳的语言,在我听来像是一种更轻柔的德语。众多不同民族的幽灵从这里走过;我更愿意认为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组成了拜占庭皇帝的卫队,与之会合的是哈斯汀斯的战役之后逃离英格兰的撒克森人。无疑我们应当回到土耳其,从新开始来发现她。


[1] Suleimán el Magnífico(1494-1566),奥斯曼帝国第十位,也是在位时间最长(1520-1566)的苏丹。

[2] 意大利语:“而仅仅是部分地看到萨拉丁”。萨拉丁(Saladino,1137/38-1193)为阿尤比王朝(Dinastía Ayubí)的建立者,埃及与叙利亚的苏丹。



赠礼


曾经获赠了看不见的音乐

它是时间的赠礼也在时间里停止;

曾经获赠了悲剧的美,

曾经获赠了爱,可怕的事物。


曾经获赠了那份知识,世间

美丽的女人唯有一个存在;

曾经可以在一个傍晚发现月亮

并用月亮发现星辰的代数学。


曾经获赠了恶名。驯服地

钻研过刀剑的罪行,

伽太基的废墟,

东方与西方难分难解的战斗。


曾经获赠了语言,那骗局,

曾经获赠了肉体,也就是泥土,

曾经获赠了淫秽的梦魇

和玻璃中的另一个,照见我们的梦。


从时间所积累的书籍之中

曾经得到过几页的奖赏;

从爱利亚,屈指可数的几个悖论,

未曾被时间的侵蚀磨尽。


人类情爱的直立之血

(这意象来自一个希腊人)

曾由那个以一把剑为名

并将文字传授给手的祂赠予。


获赠的还有别的事物与名称:

立方,角锥,平面,

无可计数的沙子,木头

和用来行走人间的一具肉体。


不曾辜负每一天的滋味;

你的故事就是如此,那也是我的。



陈东飚译《博尔赫斯诗歌总集》入口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