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圖冊》之一 |《博爾赫斯詩歌總集》 地圖冊 ATLAS (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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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語原版的Poesía Completa 並未收入《地圖冊》,估計是因爲其中大部分都是散文,但我發現這本書中的一些篇章時常出現在各種博爾赫斯的詩選裏,如《我最後的老虎》、《贈禮》和《匕首的米隆加》等,而博爾赫斯的詩和散文的界線模糊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因此我以寧濫勿缺的態度,將《地圖冊》放到這部《詩歌總集》的譯本里,我認爲把它們當作詩來讀並非難事。

題圖爲博爾赫斯與高盧女神像。


地圖冊

ATLAS

(1984)

序言


我相信最早提出動因的多樣性的是斯圖亞特·彌爾[1];關於本書,當然它不是一本地圖冊,我可以舉出兩個動因,明確無誤。第一個名叫阿爾貝託·希裏[2]。在我們居住於世間的愉快過程裏,瑪麗亞·兒玉和我曾行走和領略過不少地區,它們激發了很多照片與很多文字。恩裏克·佩佐尼[3],第二個動因,見過它們;希裏提議可以把它們混編進一本書裏,有意做得博雜無序。於是就有了這本書*。它的內容不是一系列以照片作圖示的文本或一系列以一段題詞爲解釋的照片。每個題目都包含一個整體,由圖像和文字構成。發現未知並非辛巴達、紅色埃裏克[4]或哥白尼的專屬領地。沒有一個人不可以是一個發現者。起初是發現苦的、鹹的、凹的、平的、尖的、彩虹的七種顏色和那二十幾個字母;繼而是臉相、地圖、動物與星辰;最後是懷疑或信念以及對他自身的無知幾乎完全的確定。

瑪麗亞·兒玉和我曾懷着愉悅和驚奇分享過聲音、語言、晨昏之光、城市、花園和人的發現,永遠都各不相同而又獨一無二。這些書頁想要成爲那場仍在進行的漫長曆險的紀念。


J.L.B.


編者注:鑑於本書的性質,此版本僅包括《地圖冊》的文字。


[1] John Stuart Mill(1806-1873),英國哲學家,政治經濟學家。

[2] Alberto Girri(1919-1991),阿根廷詩人。

[3] Enrique Pezzoni(1926-1989),阿根廷詩人,學者,文學批評家,翻譯家。

[4] Erico el Rojo,即埃裏克·托爾瓦爾德松(Erik Thorvaldsson,950-約1003),冰島薩加中發現格陵蘭的探險家。



高盧女神

當羅馬抵達這最後的疆土以及它難以界定抑或是無邊無際的淡水海域之時,當愷撒和羅馬,那兩個響亮而崇高的名字,抵達之時,那被焚爲焦木的女神[1]早已在此。她被呼作狄安娜或米涅瓦[2],對於那些帝國來說無關緊要,它們並非傳道者而又偏好指認與強佔被征服的神祇。此前她或許在一個精確的等級制度中佔據她的位置,或許是一個神的女兒和另一個神的母親,人們或許將她與春天的祭獻或戰爭的恐懼聯繫在一起。此刻收留與展示她的是那種奇怪的事物,一座博物館。她來到我們面前沒有神話,沒有那曾經屬於她的詞語,但與她同在的是如今已被埋葬的世代那喑啞的喧響。她是一件殘破的聖物,可以被我們漫不經心的想象不負責任地豐富起來。我們永遠不會聽到她的崇拜者的祈禱,我們對那些儀式永遠一無所知。


[1] 日內瓦藝術歷史博物館(Muséed'Art et d'Histoire)中“站在樁上的人像:阿羅布魯日貴族”(Personnagedebout sur un pieu:Aristocrate Allobroge,約公元前100-公元前50),阿羅布魯日人爲法國南部高盧人的一支,以善戰聞名。

[2] Minerva,羅馬神話中司詩歌,醫藥,智慧,商業,編織與匠藝的女神。



圖騰

亞歷山大的普洛提努[1],坡斐理烏斯[2]記敘道,拒絕讓人給自己畫像,聲言他僅僅是自己的柏拉圖式原型的影子,而畫像則會是一個影子的影子。數世紀後帕斯卡爾又重新發現了這個反對繪畫藝術的主張。我們在此看見的圖像是一個加拿大偶像的原樣拷貝的照片,換句話說,是一個影子的影子的影子。它的原本,估且這麼說,巍峨卻無人膜拜,矗立在萊蒂洛的三座車站的最後一座後面[3]。它原來是加拿大政府的一件官方贈禮。對於那個國家來說被一個野蠻的形象所代表並沒什麼要緊。一個南美洲政府可沒有膽量冒險拿一個無名的蠻族神像作禮物。

我們知道這些事情,然而我們的想象沉湎於思索一個流放中的圖騰,一個晦暗地召喚神話、部落、符咒或許還有犧牲的圖騰。我們對它的宗教儀式一無所知;於是更有理由在可疑的幽暝之中夢想它了。


[1] Plotino(約204/5-270),羅馬時代的希臘哲學家。著有6部《九章集》(Enéadas)。

[2] Porfirio(約232-約304),羅馬時代的腓尼基哲學家,普洛提努的弟子。

[3] 布宜諾斯艾利斯萊蒂洛區加拿大廣場(PlazaCanadá)上誇扣特爾圖騰柱(Totem Kwa'Guilth),誇扣特爾人(Kwakiutl/Kwa'Guilth)爲加拿大北部太平洋沿岸的印第安部族。



愷撒[1]

此處,是那被匕首搠倒的。

此處是那可憐之物,一個死人

名叫愷撒。他的軀體

已被金屬鑿開了無數坑穴。

此處是極惡,此處是那停轉的

機器,往日曾被用於光榮,

用於書寫和履行歷史

也用於充滿生命的愉悅。

此處也是另一個,那明智的

皇帝,曾經拒絕了桂冠,

曾經指揮戰鬥與艦船

集榮耀與衆人的嫉恨於一身。[2]

此處也是另一個,後來者

他巨大的陰影將是整個宇宙。


[1] 亦收錄於《密謀者》,1985年。

[2] 此句在《密謀者》版中爲“也曾將東方與西方統轄”。



愛爾蘭

古老而豪邁的影子不願讓我感知愛爾蘭,或是不願讓我以一種歷史的方式來愉快地感知它。這些影子名叫埃裏金納[1],對於他來說我們所有的歷史都是上帝的一個長夢,最終將歸於上帝,這一教條亦爲戲劇Back to Methuselah[2]和雨果的著名詩篇“Ce que dit la Bouche d'Ombre”[3]所主張;他們又名叫喬治·貝克萊,他斷言上帝在細緻入微地夢着我們,而倘若他從他的夢中醒來天與地就將消失,如同紅王倘若醒來一樣[4];他們名叫奧斯卡·王爾德,他憑着一種並不缺少不幸和恥辱的命運留下了一部作品,像早晨或水一樣快樂而天真。我想到惠靈頓[5],他,在滑鐵盧的鏖戰之後,感覺到一場勝利的可怕並不遜於一場失敗。我想到兩個登峯造極的巴洛克詩人,葉芝和喬伊斯,他們用散文或韻文達到了同一個終點,美。我想到喬治·穆爾[6],他在“Ave Atque Vale”[7]中創造了一種新的文學類別,這一點並不重要,但他做得美妙絕倫,這一點非常重要。那些巨大的影子置身於我所回憶之多和我所能感知之少的中間,在兩三個,如同所有日子一樣,充滿了偶然的日子裏。

在這一切中間最生動的是圓塔[8],我看不見它但我的手觸摸了它,塔中的僧侶是我們的恩人,在艱難的時代裏爲我們保留了希臘語和拉丁語,亦即文化。對我來說愛爾蘭是這樣一個國度,屬於本質上優秀的,天生信基督教的,被永不停息地做愛爾蘭人這一奇特激情所驅策的人們。

我走過了《尤利西斯》的所有居民曾經穿行,並仍在穿行的街道。


[1] Johannes Scotus Eriugena(約815-約877),愛爾蘭神學家,新柏拉圖主義哲學家,詩人。

[2] 英語:“《迴歸瑪土撒拉》”,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Shaw,1856-1950)的戲劇。瑪土撒拉爲《聖經》中諾亞的祖父,壽969歲。

[3] 法語:“陰影之口如是說”。

[4] 劉易斯•卡洛爾《愛麗絲鏡中奇遇》中一局象棋的紅王,直到棋局結束仍酣睡不醒。

[5] Arthur Wellesley(1769-1852),愛爾蘭出生的英國政治家,軍事家。1814年獲封惠靈頓第一公爵(1st Duke of Wellington),後因在滑鐵盧對拿破崙的勝利而被人稱爲“滑鐵盧公爵”。

[6] George Augustus Moore(1852-1933),愛爾蘭小說家。

[7] 拉丁語:“致敬與告別”。

[8] 主要見於愛爾蘭的中世紀石塔建築,多建於教堂或修道院附近,一般認爲其用途是作爲鐘樓或避難所等。



一頭狼[1]

最後的幽暗裏潛行的灰影,

它把自己的足跡留在岸邊

這條沒有名字的河已經消解

它喉中的渴意,它的水流

並不將星辰反映。今夜,

那頭狼是一個影子,孤身

尋找母獸,感覺到寒冷。

這是英格蘭的最後一頭狼。

奧丁和托爾認識它。巍峨的

石頭宮殿裏一位國王決定

消滅所有的狼。鍛造已成

鋒利的鐵器要致你死命。

撒克森狼,你再繁衍也是空。

殘忍並不足恃。你是最後一頭。

一千年將會過去而一個老人

將在美洲夢見你。毫無用處

那個未來的夢幫不了你。

今天你被追獵的衆人包圍

他們循着你的足跡找到了你,

最後的幽暗裏潛行的灰影。


[1] 本篇亦收錄於《密謀者》,1985年。



伊斯坦布爾

伽太基是一個備受毀謗的文化的最明顯的例子,她的一切我們都無法知道,福樓拜也無法知道,除了她殘酷無情的敵人講述的東西。此類遭遇並非不可能發生在土耳其身上。我們想到的是一個殘暴的國度;那種觀念可以回溯到十字軍東征,它們曾經是歷史記載中最殘暴的運動,也是最少受到譴責的。我們想到的是基督教的仇恨,幾乎毫不遜色於,同樣狂熱的,伊斯蘭的仇恨。在西方奧斯曼人始終缺少一個偉大的土耳其名字。唯一被我們記住的是蘇萊曼大帝[1]的名字(e solo in partevide il Saladino[2])。

三天過去我能夠對土耳其有什麼瞭解?我見到了一個壯麗的城市,博斯普魯斯海峽,金角灣與黑海的入海口,在海岸上曾發現有刻着魯訥文的石頭。我聽到了一種悅耳的語言,在我聽來像是一種更輕柔的德語。衆多不同民族的幽靈從這裏走過;我更願意認爲是斯堪的納維亞人組成了拜占庭皇帝的衛隊,與之會合的是哈斯汀斯的戰役之後逃離英格蘭的撒克森人。無疑我們應當回到土耳其,從新開始來發現她。


[1] Suleimán el Magnífico(1494-1566),奧斯曼帝國第十位,也是在位時間最長(1520-1566)的蘇丹。

[2] 意大利語:“而僅僅是部分地看到薩拉丁”。薩拉丁(Saladino,1137/38-1193)爲阿尤比王朝(Dinastía Ayubí)的建立者,埃及與敘利亞的蘇丹。



贈禮


曾經獲贈了看不見的音樂

它是時間的贈禮也在時間裏停止;

曾經獲贈了悲劇的美,

曾經獲贈了愛,可怕的事物。


曾經獲贈了那份知識,世間

美麗的女人唯有一個存在;

曾經可以在一個傍晚發現月亮

並用月亮發現星辰的代數學。


曾經獲贈了惡名。馴服地

鑽研過刀劍的罪行,

伽太基的廢墟,

東方與西方難分難解的戰鬥。


曾經獲贈了語言,那騙局,

曾經獲贈了肉體,也就是泥土,

曾經獲贈了淫穢的夢魘

和玻璃中的另一個,照見我們的夢。


從時間所積累的書籍之中

曾經得到過幾頁的獎賞;

從愛利亞,屈指可數的幾個悖論,

未曾被時間的侵蝕磨盡。


人類情愛的直立之血

(這意象來自一個希臘人)

曾由那個以一把劍爲名

並將文字傳授給手的祂贈予。


獲贈的還有別的事物與名稱:

立方,角錐,平面,

無可計數的沙子,木頭

和用來行走人間的一具肉體。


不曾辜負每一天的滋味;

你的故事就是如此,那也是我的。



陳東飈譯《博爾赫斯詩歌總集》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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