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爾赫斯:打開時間中的暗門 | 《博爾赫斯詩歌總集》附錄之一

在“宮殿的寓言”[1]裏,“詩人……吟誦了那首短短的詩篇,如今我們將它與他的名字不可分割地聯繫在一起……那個歸結了宇宙的詞”。我猜想每個詩人都有一個與他的名字不可分割的詞,一個歸結了他的宇宙的詞;我猜想在博爾赫斯這裏,這個詞會是“時間”——如果《宮殿的寓言》是一個謎語的話,“時間”沒有在謎面中出現過,而皇帝的驚呼“你搶走了我的宮殿!”也是順理成章的,時間足以讓宮殿與萬物消失於無形。我還猜想,或許歸根結底,每一個詩人最終留下的都會是這個詞,但博爾赫斯的時間是與任何其他詩人不同的時間。

當博爾赫斯說“下雨 /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2]時,一般現在時的“發生”(sucede)與“過去”(el pasado)之間形成一種張力,往昔突然間不再是永不復返的時間,而是如當下一般與我們同在;而“在哪個昨天,在迦太基的哪些庭院 / 也下着這一場雨?”[3]讓我們體驗到的是一種屬於空間而非時間的遙遠之感;

當博爾赫斯說“我輕觸的月桂將會盛放 / 當雷夫·艾裏克森[4]望見美洲的沙灘”[5]時,時間從兩個相反的方向流過當下,又不可思議地匯合於一點,同時抵達未來與往昔;

當博爾赫斯說“那人對自己說:真想用我的所有來換取 / 身在冰島,與你相伴的幸福 / …… / 恰恰就在那一刻 / 那人正與她相伴同在冰島。”[6],“我已在感受我必將對此刻心生懷念的那個將來時刻的懷念之情”[7]時,當下並非我們牢牢把握的現實,而是已然遠去,被未來嚮往,被往昔追憶的無可企及之物。

而在《那個誰做夢》與《那個誰將要做夢》[8]中,宇宙佈局中曾有、正有與將有的事物被不完全地列數,呈現爲無所謂先後序列的虛空幻影。

當博爾赫斯直陳“時間”這個詞的時候,他的語調,聲音,意味,不同於任何別人言說的這個詞。我感覺對博爾赫斯來說時間是一種物質,有形狀,有質感,有深度與廣度,有容量與重量,可以塑造,改變和排列,可以進入,穿越和離開:

“魔法般地被解剖和保存的時間”[9]

“時間,碎如齏粉的材料”[10]

“在時間的深處”[11]

“記憶 / 將時間築起”[12]

“駕馭一匹青銅的戰馬把時間穿透”[13]

“那隱祕的 / 物質,時間”[14]

“靜臥於時間裏的,是一隻沉睡的羅盤”[15]

“時間已將它載滿了永恆”[16]

“拆散時間……的神聖藝術”[17]

“構成你的物質是時間,無盡無休的 / 時間”[18]

“將不可捉摸的時間切割開來的圓盤與指針”[19]

……

這些意象的使用,與博爾赫斯詩中層出不窮的另外兩個比喻,河流與迷宮交相映照,是否讓我們更深地領悟時間的真諦?有意思的是,似乎所有將時間視覺化的表達都出自博爾赫斯失明之後的詩篇。我的猜想:既然空間像時間那樣需要想象才能把握,那麼以想象空間的方式想象時間又有何不可?於是博爾赫斯將一件僅能從一個固定的點(當下),朝一個方向行進,朝前後兩個方向觀照的事物——即現實的時間,也是(籠統地講)博爾赫斯之前的文學的時間——變成了一件可以從任意視角觀照的事物——即博爾赫斯文學的時間。

舉一個完全偶然與任意的例子,比如說葉芝[20]的“第二次來臨”[21]:現實中的葉芝(詩人之“我”)在他的當下觀照着他的時間——置身於20世紀初的某年某月某日某時,在寫詩之時,前看未有此詩的過去,後看已有此詩的未來;而詩篇之“我”也一樣在他的當下觀照他的時間——置身於詩行所述的那個分崩離析的世界,在 “一個巨大的圖像…… / 困擾我的視線”之時,前看詩歌蘊藏的往昔,包括詩中未寫的第一次來臨,後看詩歌預言的未來,那第二次來臨。(即使這個“我”沒有在詩中以第一人稱宣示自己,任何詩篇都必定有一個言說的“我”存在;我們可以把每首詩都讀成詩篇之“我”的獨白)。

儘管想象的時間源於現實的時間,詩篇之“我”出自詩人之“我”,他們合而未分的時間(姑且說它存在)就是詩篇由不存在中浮現直到存在爲止的模糊時段,但從詩篇寫成的那一刻起,詩篇的時間便與詩人的時間相分離而永不相交,自此以後,從詩人或詩篇各自的每一個當下觀照,兩個“我”合一的時間都已是不可迴歸的過去。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博爾赫斯寫作的觀照不止是朝向世界,更是朝向自身,即寫作者的寫作,或者說兩者是一回事——“巴別圖書館”[22]向我們呈現了博爾赫斯是如何將世界的祕密佈局歸結或破解爲寫作的,或許這也是博爾赫斯對自己寫作主題的一次最直接的揭示。寫作者(hacedor / maker)即詩人之“我”,同時也是詩篇之“我”。而時間也不再是線性或單線的,它同時既是詩人之“我”的時間,也是詩篇之“我”的時間,兩者——現實的時間與想象的時間——由各自的過去流向各自的未來,直到遠隔萬里,卻又無時無刻不是糾纏在一起,在永遠地分岔,匯聚,交叉,互相侵擾與滲透。

博爾赫斯就是這一而二,二而一的詩與時間之“我”。我們在博爾赫斯的詩中時常可以讀到對這個雙重的“我”的觀照:當詩篇之“我”說“亨吉斯特[23]召集他們……是爲了讓我寫下這些文字”[24]時,詩中的時間並非由過去流向未來,因爲在一個20世紀的阿根廷人寫下這首詩之前,這些公元5世紀的人物並不存在;他們自己,他們在詩中的行動,他們的整個宇宙,以及在講述他們的故事的那個詩篇之“我”,全是出自博爾赫斯,那現實中的詩人之“我”的想象。因此也可以將這首詩的時間視爲是從未來(詩篇寫成之後)的流向過去(詩人寫詩的時刻)。

一個更昭然若揭的例子是小說(一種複雜與多層次的詩)“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忒蒂烏斯”[25]結尾的“1947年後記”,要知道這篇小說發表的時間是1944年,詩篇之“我”如此標註時間,我想,就是亮出底牌的一角,讓讀者瞥見從想象的未來逆行至現實的當下以至過去的時間之流。

從未來逆行至當下與過去?這個說法是無意義的,因爲想象的時間與現實的時間本是兩個全然不同的維度,當兩者被詩歌的觀照連接起來時,傳統的時間序列的表述便已歸於無效,因爲時間是從各個方向流向同一個終點:寫作,即詩歌本身。

與“……爲了讓我寫下這些文字”同樣句式的泄露或宣示(詩篇之“我”的獨白):

“他直到被殺也不知道他的死是爲了讓一個場景重現”[26]

“我願遺忘 / 把你單薄的陰影交還給 / 那些日子,只爲這筋疲力盡的呈現:/ 幾個容納了那個黃昏的詞語”[27]

“他相信自己是爲了幾個人,幾枚錢幣而說,卻曾在一個消逝的昨天編織起了一千零一夜之書”[28]

“我弒殺我的國王只爲讓莎士比亞 / 編織他的悲劇”[29]

“我知道月亮或月亮這個詞 / 是一個符號,被創造出來只爲了 / 錯綜迷亂地書寫這件稀奇之物 / 就是我們”[30]

“……那些本質的 / 表達了我的詞語是在那些 / 不知我是誰的書頁裏”[31]

被塞萬提斯夢見的吉哈諾[32],向他的作者塞萬提斯呼告:“我的上帝,我的夢想者,繼續夢見我吧”[33],難道它不也是塞萬提斯與博爾赫斯的呼告?朝向他們各自的上帝,時間與“我”的呼告?

詩人與詩篇的“我”之間的最短連接:“我是我所是”[34](或“我並非我之所是”[35]),囊括了兩種時間,兩個宇宙,將它們合爲一個小到極致,大至無窮的迷宮。

……

這些僅僅是標記,向我們指明詩的時間始於寫作而又終於寫作並再一次始於寫作,寫作是其自身的目的地,只爲將想象的時間轉變爲現實的時間,將詩篇之“我”轉變爲詩人之“我”,或反過來說也一樣。如果說每一個詩人都像阿里奧斯托[36]那樣“穿行於費拉拉[37]的道路 / 與此同時也漫步在月球之上” [38],博爾赫斯便是從月球望向費拉拉,同時也從費拉拉望向月球的同一個“我”。

我知道博爾赫斯之前的文學也不乏寫作的自我觀照,但我認爲當代文學,博爾赫斯之後的文學,是一種自我觀照的文學,如果一個當代詩人或作家沒有自覺的,有意識的自我觀照,我們就彷彿在閱讀一個——我無法想象,因爲我們可以從任何作品之中讀出一個自我觀照的詩篇之“我”——博爾赫斯改變了寫作,也改變了閱讀。

就好像打開了一扇“時間中的暗門”[39],一扇魔法的想象與現實之門,博爾赫斯將文學引入了一個新的維度。當你以爲你已踏入想象這一邊時,你仍在現實這一邊,當你以爲你將回歸最真切的現實時,你卻是在走向在想象的最遠端:一個“將來,過去,昨天,同時,當下,/ 左右,你我,它們,別人的網羅”[40]無限疊加的維度。

博爾赫斯寫作的時間正是文學的諸神走向黃昏,傳統與革命的一切可能近於枯竭的時間。當這扇自我觀照的暗門被開啓,“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41],徬徨於無地的寫作者被一道光擊中而看到了寫作的自己,在當下的宇宙和所有的宇宙之中。這是一扇暗門,也是一條由鏡子與鏡子的互相反照構成的時光通道。

或許沒有一個作家沒有使用過鏡子這個意象,但今天它已是一個博爾赫斯式的符號。經由鏡像般的自我指涉,它同時既是反照又是投射[42],博爾赫斯將“我”與世界與存在貫通爲一(“他磨光 / 一片艱深的水晶:那無限的 / 地圖,祂所有星辰的總和”)[43],而我更願意把他的寫作當成一件存在於(並非曾經存在於)20世紀的大物質,它將我們投向時空的視線彎成一道包容宇宙的弧,最終轉向我們自己。在里科萊塔[44]的墓碑和圖書館的走廊之間,在米隆加[45]的曲調和十四行詩的音樂裏,在老虎,象棋,匕首,錢幣,漆手杖之中,在虛構的經文,看不見的書卷,夢中的老虎,回憶的花園裏,在被召喚,列數,陳說,品嚐的往昔和未來之中,我們看到的是我們自己的命運,焦慮,渴望,苦痛和幸福。這就是爲什麼這樣一句獨白:“時間是一條載我飛逝的河,而我就是這條河;它是一隻毀滅我的老虎,而我就是這老虎;它是一堆吞噬我的火焰,而我就是這火焰。不幸的是,世界是真實的;不幸的是,我是博爾赫斯”[46],能夠將我們打動。以一種無限的方式,博爾赫斯擴展了我們的時間之維,把它變成了博爾赫斯的維度。


陳東飈

2020年4月17日



[1] “Parábola del palacio”,《作者》(El hacedor)。

[2] “雨”(“La lluvia”),《作者》。

[3] “十五枚鑄幣”(“Quince monedas”),《深沉的玫瑰》(La rosa profunda)。

[4] Leif Ericsson(約970-約1020),挪威探險家,被認爲是第一個登陸北美洲(除格陵蘭)的歐洲人。

[5] “The Cloisters”,《祕數》(La cifra)。

[6] “懷念現在”(“Nostalgia del presente”),《祕數》。

[7] “馬德里,1982年7月”(“Madrid, Julio De 1982”),《地圖冊》(Atlas)。

[8] “Alguien sueña”,“Alguien soñará”,《密謀者》(Los conjurados)。

[9] “致萊奧坡爾多·盧貢內斯”(“A Leopoldo Lugones”),《作者》。

[10] “沙漏”(“El reloj de arena”),《作者》。

[11] “玫瑰與彌爾頓”(“Una rosa y Milton”),《另一個,同一個》(El otro, el mismo)。

[12] “瞬間”(“El instante”),《另一個,同一個》。

[13] “1966年寫下的頌歌”(“Oda escrita en 1966”),《另一個,同一個》。

[14] “致郊狼”(“Al coyote”),《老虎的黃金》(El oro de los tigres)。

[15] “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鐵幣》(La moneda de hierro)。

[16] “黑夜史”(“Historia de la noche”),《黑夜史》(Historia de la noche)。

[17] “一則幻想故事的註解”(“Nota para un cuento fantástico”),《祕數》。

[18] “你不是別人”(“No eres los otros”),《鐵幣》;“極點”(“El ápice”),《祕數》。

[19] “詩”(“Poema”),《祕數》。

[20] 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愛爾蘭詩人。

[21] 葉芝“The second coming”,《米迦勒·羅拔茨與舞者》(Michael Robartes and the dancer)。選擇這首詩僅僅是因爲它包含了一個線性時間序列的標記,而詩中也強烈地呈現了線性時間的前後之分

[22] “La biblioteca de Babel”,《歧路花園》(El jardín de senderos que se bifurcan)。

[23] Hengist,盎格魯-薩克森傳說中的日耳曼首領,於公元5世紀征服不列顛。

[24] “亨吉斯特召集衆人(公元449年)”(“Hengist quiere hombres”),《老虎的黃金》。

[25] “Tlön, Uqbar, Orbis Tertius”,《虛構》(Ficciones)。

[26] “情節”(“La trama”),《作者》。

[27] “致1899年的一個小詩人”(“A un poeta menor de 1899”),《另一個,同一個》。

[28] “某人”(“Alguien”),《黑夜史》。

[29] “十五枚鑄幣”,《深沉的玫瑰》。

[30] “月亮”(“La Luna”),《作者》。

[31] “我的書籍”(“Mis Libros”),《深沉的玫瑰》。

[32] Alonso Quijano,《堂吉訶德》的主人公的原名。

[33] “我連塵土也不是”(“Ni siquiera soy polvo”),《黑夜史》。

[34] “The thing I am”,《黑夜史》;“漫長的尋找”(“La larga busca”),《密謀者》。

[35] “Everything and nothing”,《作者》。

[36] Ludovico Ariosto(1474-1533),意大利詩人。

[37] Ferrara,意大利北部省份。

[38] “阿里奧斯托與阿拉伯人”(“Ariosto y los árabes”),《作者》。

[39] “蒙得維的亞”(“Montevideo”),《面前的月亮》(Luna de enfrente)。

[40] “戈萊姆”(“El golem”),《另一個,同一個》。

[41] “雨”,《作者》。

[42] 不久前鐘鳴兄與我討論翻譯計劃時,告訴我他設想的書名是“鏡像與幻象”,我相信這是一個適用於一切詩人的主題,而適用於博爾赫斯的書名會不會是“鏡像即幻象”呢?——姑妄言之。

[43] “斯賓諾莎”(“Spinoza”),《另一個,同一個》。

[44] La Recoleta,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同名街區的墓地,諸多名人安葬於此。

[45] Milonga,發源於19世紀阿根廷和烏拉圭拉普拉塔河地區的一種音樂類別。

[46] 《對時間的新駁斥》(Nueva refutación del tiempo),出版於1947年的一篇散文,我不知道有沒有任何詩集將它收錄過,但它的時間是青年博爾赫斯的最後一本詩集《聖馬丁札記薄》(Cuaderno San Martín,1929年)與老年博爾赫斯的第一本詩集《作者》(1960年)之間這30年的中途,容納了博爾赫斯詩歌的中心意旨;它的結尾,我引用的這段文字,是我曾經讀到過的最難忘的詩句之一,因此我認爲它就像《作者》中的“作者”等散文詩篇(在2012年版中被刪去)一樣,理應是《博爾赫斯詩歌總集》的一部分。


陳東飈譯《博爾赫斯詩歌總集》入口


陳東飈 FrankC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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