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密語

寫作是一種生命的探索,尋找心之所向,夢之所繫的精神歸屬。所謂歸屬,我所理解的是欣喜若狂處,心之安暖處。這是每一個有思想的人,一生跋涉要解決的問題,有的很早就解決了,專注追着那顆北斗星,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急不躁,不慕名利,有一天會厚積薄發,有益於社會他人。有的終其一生,尋尋覓覓,甚至在困惑之中終其一生。我想作家周蓬樺是前者,他每年都要從繁忙瑣碎的俗事中擠出時間,放逐自己,去沙漠,去草原,去湖畔,去野山,去那些原生面貌尚存的地方感受聆聽生命的不同狀態,記錄儲存轉化成一篇篇獨特的文字作品,解讀自然與生態,解讀自己的生命歷程,承載着對生命的探問。人生的每一次出走,都是更好地回來做自己。


《漿果的語言》是一本生命在孤獨中的私語。人生而孤獨,在孤獨中醒來,在孤獨中跋涉,獨自架起生命之河的橋樑,孤獨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完成一趟生命之旅。


《漿果的語言》是自然的密語,生命的密語。我在閱讀中能找到自己,聽到自己的心聲。這文字便是知音,便是情人。讀一本書,能一見如故,能讀出趣味,能找到自己,這纔是與你有緣的書,再好的書,若讀着艱澀,枯燥,那也是無緣的。

第一輯  林間螢火

作者筆下的白山,冬日輝映的雪光,樹木林立,木屋裏燃燒的木柴,映着紅紅的臉龐,自然的氣息,生活的煙火處處是誘人的場景,林中偶爾出來覓食的小動物,還有熊,還有充滿靈性的白狐,還有這土地上居住過的人,遺留下的物,都能尋到過往的煙雲,善的,惡的都自然地在這片大地上共生着。

我們世世代代歌頌人間父母之愛,而在作品裏我更感動於鳥的父母之愛。白山的春天是鳥的天堂,蒲草叢中藏着咕呱的青蛙和各式的鳥窩,鳥在春天孵化,大約一個月出殼,雄鳥和雌鳥一旦做了父母,都會不辭辛苦晝夜捉蟲覓食,盡職盡責,寧願自己捱餓,也要先餵飽幼鳥,整個哺乳過程都要祕密進行,鳥窩隱蔽,爲避免天敵入侵,幼鳥的糞便也要吞到嘴裏扔到安全的地方。待到長出羽翼,又不厭其煩地引領訓練飛翔,迎接廣闊的天地,在碧空裏在風雨中歌唱,覓食悲歡,曾經的一根草一根線編織的鳥窩成爲空巢,這是大自然留給人類的祕密。大自然的造化,大自然的偉大。“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我們都是大地之子,一年一度春風至,蒲草叢被月光照亮,這裏有世間最美的愛情。

春天的淨月潭,小路上佈滿了野花,野薄荷的氣味鑽進鼻孔,鳥的啁啾,尋找一家蘑菇燉小雞店,一路看不到人影,這樣的情境讓人想起愛情。

作者向大自然向白山的萬物生靈探問生命奧祕,自省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不過是這萬物之一,曾經的年少,曾經的輕狂,曾經的迷失,曾經的狹隘和侷限,似乎在與自然的親近中,豁然有了答案,把尖刻的言語暗藏,將善意和寬容向四周撒播,人該學會附身大地,敬畏自然,與萬物生靈友好相處,因爲我們不比它們高尚,不比它們聰明,我們都是大地之子,都是自然平衡鏈條上的一個螺絲,哪一個鬆動失衡都會遭到自然修復中的懲罰。

探問中又充滿了神祕奇幻色彩。比如《會跑的人蔘》,真正好的野山參,人是挖不到的,挖到的都是參王的棄兒,它會逃跑,像大自然的“土行孫”。那些挖到參王發了大財的人,曾風光一時,卻大都夭亡了,神祕的不可思議。《河流:閃光的預言》解答着關於前世的疑惑,關於生死輪迴的謎局,敘述帶有神祕色彩。作者在白山居住的日子裏,領悟了自然萬物的規矩,稍有差池,便會受到報應。在白山,人類沒有任何祕密,你的行爲除了敬畏與呵護,不能有半點越軌之處,做了壞事,以不正當手段獲取了利益,神靈會讓你以各種方式償還,那悲苦便隨之而來。這些敘述是否唯心,而我是相信的。

那個白樺樹皮燈罩,散發着樹木的清香,帶着白山的氣息,友人的靈性,而這隻燈罩是作者和友人在白山生活見證,這裏有對自己的審問,對人類棲居的探求,並借用一位年輕人的話作了註解“白山空氣好,水土好,居此度過一生值得。”叢林、田野、山嶽、河流、湖泊、微風和低矮的鄉村農舍,確實值得。

白山的河,記憶中不同地方的河在作者的生命裏流淌着。春天的河流有更多的祕密,像一則上帝精心發佈的預言,它一響,大地就會神祕地冒出許多生命。作者擅長在記憶裏把日子捂暖,“人是活在記憶裏的”,回憶令人重活一次,和友人和同學和表姐,無不着着生命的暖色,即便是苦難也是可以戰勝的,沒有什麼好沮喪的,這文字就如施特勞斯的《春之聲》一樣,似是來自上蒼的聲音。

第二輯  大地霜花

少年情竇初開的祕密,只有那冬日藕塘的泥土知道,在泥巴上反覆刻寫着一個心愛少女的名字,女孩長有傳說中的苦情痣,那情感戛然而止,那天天揣在懷裏刻有女孩名字的泥塊,被痛快地毫不留情地扔到了窗外。我們時常爲外物左右,傳統裏有太多的偏見忌諱,顴骨高剋夫,早年父母不全的人命硬,這些都是找對象忌諱的,戀愛中的人會因爲親近人的態度而分手。

人到了中年,會被年少的各種記憶牽回,重溫那時人和物的溫度。過往的、眼前的人、事、物,作者巧妙構連,似乎都是泥土裏長出來的一樣,蔓延出泥土的情趣。春節回老家的情境,高中讀書的時代,在外婆家的童年時光,村子裏的各色人物,都似在眼前,而敘事中作者非常善於想象,簡直是夢幻,無處不藏進人的祕密大地的祕密呀!

再美好的時光也只是適合回憶自省,因爲歲月會把人削砍的面目全非,兒時的夥伴,小學到高中的同學,甚或那舊情人,在歲月裏大都有了隔閡,正如魯迅與閏土。有些人見到不若不見,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回望中不斷修正自己,把生命活得更有意義和價值。而那些幸而留下來的樹木物件卻依舊苦澀安暖。

羊草山的雪和日出照得人睜不開眼,雪鄉人的生活慵懶而愜意。而世間就是這麼奇怪,此生若不離開家鄉到外面闖蕩一番,便會覺得沒出息,便會不安,到外流浪半生,上了年歲突然發現還是自己的家鄉好,一代一代如此吵着鬧着離開,而誰也解不開人的這種奧祕。雪鄉,一對老夫婦在一口鐵鍋前燉狍子肉,男人在一旁溫着酒,婦人往爐膛裏添着木柴,湯在鍋裏滾,香氣縈繞,這豈不是一種幸福?

雪鄉三月過後,積雪融化,日光沒有霧霾的遮擋,山溪流滿山谷,各種山珍野菜採也採不完,林間溫潤的氣息令人腦目清新,野鹿、狍子、山雞遍地撒歡,各種鳥鳴蟲唱,雪鄉便有了天籟音樂會。

雪鄉一年四季三個季節是寂寥的,漫長而無聊,街上稀稀拉拉走着的老人、慵懶的狗,偶爾有車輛經過。山上的植物在長,夜晚能聽到森林與樹葉的呼吸。我讀着卻是嚮往這種狀態的生活了!

第三輯:繩子上的路

書中有禪意。讀到這一輯,我有些好奇,爲啥有這樣的題目。讀着讀着就懂了作者的用意之妙。卡夫卡曾說過“道路是一條繩索。”每個人都踩着一條,而各不相同。有的佈滿名利冷漠,有的佈滿淡泊趣味。小時候,面對世界,我們都像在一個閃着光的迷宮裏,夜晚是神祕的,夢境是奇妙多姿的寶藏,甚至我們時時分不清哪是夢哪是現實,就這樣子被誘惑着,嚮往着那些轉瞬即逝的寶藏,一天天地像被一根繩子牽着向前走。而又時常出現歧路,命運的多舛,那個貧瘠的時代,英雄主義的時代,孩子很小就被置入了成爲英雄不惜捐軀的年頭,到處尋找這樣子的機會,悲劇便時常發生,作者的三位小夥伴的生命就止於十歲,作者失去了三個志同道合的“追夢者”。作者的夢也只剩下自己一個讀者,孤獨漫過整個冬天。

隨着長大,對於夢的好奇日甚,經常和朋友一起運用各種理論夢境與現實對照,夢境不同於現實,而有時現實卻似曾相識,似夢中的畫面。在一個冬日的黃昏,我走進一座寺院,就如行走在夢境裏。寺院之美,花之香比雪還純,原來是“夢禪寺”,這裏居住着一位居士,她愛上了一個夢境,她承受了嘲笑和歧視,從魯地出發,獨自深入東天目山尋找道場遺址,果然,夢中的景象被一一驗證,她認定神諭的存在,夢指引她找到了佛門聖地,她修復了昭明寺,昭明寺成就了她。寺院靜若幽夢,她以此紀念夢境帶來的覺悟與啓示。

作者通過對夢的解讀觀生死,探尋人死後的狀態,作者敘述自己夢中與父親的對話,自己和大姐同一晚夢到父親,父親說了同樣的話,夢境是死者與生者,陰間與陽間的一道彩虹橋。世間有太多的不解之謎,我們無法解讀的出,而美夢曼妙,就如一座幽靜的寺廟,水珠在蓮葉上滾動。

第四輯:回憶華楸樹

八十年代是狂熱的,而作者正是青春期,躁動不安的年齡,喜歡上了文學:惠特曼、普希金、歌德……家鄉的花楸樹下埋葬着兒時的同伴,曾一起在樹下乘涼,而爲什麼她沒長大就死了呢?那紅紅嘴脣、雪白的牙齒、細長的脖頸……還有和父親吵架,一氣之下搬到後院一住三年,期間隔壁來了一位漂亮姑娘,後來瘋了,然後被家人塞進車裏帶走了,自此作者神思恍惚,冬天作者離開了後院,那時不到十六歲,成長中的痕跡,透過文字似一面時代的鏡子。

在生活中總有些約定成俗事,掉在地上的東西不能喫,站在水缸裏的草,預示着家裏要來客人等等,作者都一一寫進了作品。而我時時產生幻覺,而幻覺消失,內心就一片黑暗。

第五輯:碎布片

世間人物與那日月星辰,都有自己的軌跡 。流走的歲月,會褪色,會灰化,如那碎布片。時間會通過一些事物顯靈,無論你是否珍惜或揮霍。作者會給自己的文章起些奇怪的名字,我一下子會記住《嘉陵江流進血管》,作者借嘉陵江隱喻了自己的一段寫作的蛻變,從年輕時崇尚的婉約一躍而犀利,而這犀利又深藏在骨子裏的溫和和尊重裏,如這嘉陵江的十一月的溫柔而奔騰通向遠古的天際。

《法鼓山上的高僧》一個追逐金錢,忽悠的時代,一代高僧聖嚴法師,那遠去的背影於我纔是真正佛心的洗禮。他主張心靈環保,提倡人要健康快樂地活着,趁肉身尚存,推動世界淨化,這纔是佛陀的本意。他讓人活着知足、知慚愧、有懺悔意識,當遭遇困境時,不焦躁,心平氣和地接受面對解決放下。《車埕,感傷於溫柔之鄉》,“苦澀裏有蔗糖的滋味,甜蜜中有難言的酸楚。”歷史是公正的,它用嚴酷的處境考驗着人類生存的技能,又嚴厲地糾正着人類犯下的錯誤。那個鋸木廠裏,直徑若鍋蓋大的一軲輪一軲輪被鋸下的木頭,成了紀念館裏屋無聲的控訴。這樣的回憶裏,夜晚,我數着星星,享受着車埕小站難得的靜夜。《井塘古村的落葉》面對這古老的山村,作者遺憾着不是在夏天去的,而讓我感到了幸運,我恰巧是10年的夏天去的。那個泉水叮咚,綠樹成陰,滿山野果子飄香的季節,我深深被井塘村的古老神祕震撼了,如今我都記得古村的模樣,那牛槽子,天井裏的飯桌和石凳,屋子也是從底到頂全是大石頭磊起的,我一直好奇那一塊一塊的大石頭在刀耕火種時代是怎麼磊上去的?

第六輯:簡譜生活錄

這一輯裏有我向往的阿爾山,黑土地,燕麥田,大草原,羊羣,馬羣,放牧人,還有無數的積水潭,雲杉樹,溫泉,夏季採漿果的人。而一場大雪降臨要用大半年融化。作者問一護林員,守着大美的風景很有趣吧,護林員答,就是太寂寞,一年難得見幾個人,林子迷人卻是清苦。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麼無奈,都有多面性,沒有盡善盡美。而我們最好的尊重就是向孤獨者致敬。

《農事詩:葵》,葵一生追逐灼熱的太陽,不僅讓人想起梵高和他的《向日葵》,梵高是愛着這個世界的,他有多渴望被愛,就有多愛這個世界,而終於他被世俗的世界拋棄了,而留下了火熱的葵,內斂而深沉。

在這一輯裏,我最喜歡家族那篇,《花樹下的狐》,每個人都來自一個家族,家族裏的人事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劇本,時代的寫照。作者的家族史,就是一部闖關東史寥寥幾頁紙張顯示出作者強大的敘事能力,我,我的祖輩、父輩每代人成長的歷史,性格形成的烙印,我與父母的隔閡,父母那代人婚姻的狀態,爺爺嗜酒如命,有就就是幸福的日子,一個家,一個時代的縮影,時光把一代一代的人磨掉,成爲他永遠的記憶,而泥土永在,故鄉的蘋果園和花楸樹永在,美麗的紅狐在逃竄……

周老師的散文構思與敘事獨特。在與萬物的敘述與對話中,感受到對生命的探尋和藝術的融合,是生命藝術之作。我一直以爲散文有感而發,觸目成文,邏輯思維清晰就好,而透過作品的文字佈局,能感受到每篇散文的匠心獨運,藝術之美。作家周蓬樺說“作家的見識和格局至關重要 ,一旦有了開闊的格局,才能進入非凡敘述的大門。”作者的想象力更是奇幻莫測,行文神祕,變化多端,就如進入了生命的迷宮,不枯燥。作者把目之所觸,心之所歷,巧妙構思,拉網結綱,尋找着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活謎團的答案,不斷內省修己,也引起了我的共鳴。人與自然之間,人與萬物之間,人與人之間,生與死之間,包羅世間萬象。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李白在《上安州裴長史書》裏說“白聞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語而百物生。白人焉,非天地也,安得不言而知乎?敢剖心析肝,論舉身之事,便當談筆,以明其心。而粗陳其大綱,一快憤懣,惟君侯察焉……”

日升日落,浪花起落,風吹草動,花開花落,都是生命的律動與努力,不只是向前走纔有意義,懂得生命之道才能理解生命的節拍。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說過,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麼,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

在作品中你可以讀到作家周蓬樺詩人的思維,哲人的睿智,藝術家的審美,你可以讀到你自己也如宇宙般神祕……你若聰明,那就做個有責任感的智者,有接納宇宙八面來風的格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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