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的侷限性給家族帶來的不良影響 閱歷的侷限 性別的侷限 年紀的侷限 結語

年輕的時候,總覺得《紅樓夢》裏的賈母雍容華貴,慈祥可愛,87版裏的賈母更是一種鄰家老奶奶的親切形象,引人好感。

可是讀原著次數多了,開始有了進一步的思考。

太虛幻境的判詞裏對於賈家的衰敗,指出根源是“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也就是說,賈家敗落是從寧國府開始的,寧國府敗落的根源在於賈敬的不作爲。

那麼榮國府就沒有任何責任嗎?賈家東西二府是一體,寧國府敗落的同時,榮國府也在敗落,甚至速度更快。那麼,榮國府的敗落又從誰開始呢?可以說,是從賈母開始。

中國古代雖然重男輕女、壓迫女性,但也給女性指出了出路,那就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只要你能生出兒子,並且活得比丈夫長久,你就有希望成爲大家長,你的兒子兒媳以及所有晚輩,都必須聽命於你。

所以我們看所有的宮鬥劇,女主得寵甚至封后,都還算不得是真正的勝利,真正的勝利是成爲皇太后,讓皇帝“以天下養”。

賈母就是這樣一個“皇太后”式的人物,作爲榮寧二府的最高長輩,賈母在賈家族中擁有最高權威。她的決定必須得到貫徹執行,她疼愛的人必須得到最好的待遇。別說自己的兒子兒媳她可以訓斥,就連族長賈珍若是惹她不快了,她也能叫過去罵一頓。所以,賈母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着榮國府的興衰。

這樣一個人物,如果英明有遠見,勢必可以在家族走下坡路的情況下,及時做出適當的應對。然而賈母並沒有,她像衆多普通的頤養天年的老太太一樣耽於逸樂。她的閱歷、性別和年紀決定了她的侷限性。

閱歷的侷限

一個人的知識、經驗決定其三觀和生活態度。我們有時看到,一些貧苦出身的老人在與生活小康的兒子媳婦共同生活之後,兩代人會產生很多矛盾。老人堅持要喫剩菜、穿破舊衣服、把好喫的留給家裏男人等等,因爲老人完全在按照自己的經驗和閱歷指導年輕人現代的生活方式。這種情況有時會引發夫妻矛盾和婚姻破裂。可是假如倒過來,富貴出身的父母要求家境平凡的兒女按照往日生活水平來供養自己呢?恐怕這家要生生被喫窮了。

賈母出身於保齡侯史家,她的父親曾做過尚書令,父親和公公都是跟着太祖起兵而立功封爵的。她和丈夫賈代善,都成長於國祚初穩、聖眷正隆的時期,那也是四大家族最輝煌的時期。後來她十四五歲嫁入賈家,據說是比鳳姐還要能幹的管家媳婦。等到公婆去世後,丈夫代善也是非常聰明能幹,頗得聖寵,臨去世時,皇帝還破例多賞了一個官給他的小兒子。可以說,賈母這一生的大部分光陰,都活在四大家族最順遂顯赫的時候。

有人說,賈母閱歷豐富,見多識廣。要說喫喝玩樂的享受方面,那賈母肯定是比多數人更閱歷豐富,但要說到政治眼光和家族前景佈局,可就未必了。她一直都活在一種無憂無慮的狀態下,所以並無居安思危的意識。這就是她的侷限。

按原著描寫,本朝慣例都是隻封襲三世,且要隨代降等。比如賈演是寧國公,賈代化就是一等神威將軍,賈珍就成了三品爵威烈將軍。因爲子孫本身沒有功勞,所以他們繼承的官位和薪資待遇都要隨着代際而逐漸降低,除非子孫中有人才又立新功,獲取了新的榮耀和封賞,才能把家業振興起來。賈家的人口不斷增加,享樂規格卻從不降低,但他們的待遇和收入是在不斷遞減的,然而家族中都只知享受,不擅經營投資,子孫又沒有政治功勞,在朝廷上的地位不斷降低,所以整個家族都在走下坡路,越來越窮。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說:“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這是賈府上下的通病,但是最嚴重的人物就是賈母,上行下效的榜樣,由她開始。

賈母成長和生活在四大家族鼎盛時期,所以她也習慣了奢靡的生活方式,加上她是兩府最年長最尊貴的人,所以她更是把一切享受視爲理所當然。如果說,苦難的經歷也是一種寶貴的人生財富,那麼賈母在這方面,堪稱貧乏了。

她喫過的好東西太多,每天簡直都不知該喫什麼,所以只好把天下所有的菜品用水牌寫了轉圈兒喫,爲了養生延壽,她把未出世的小羊羔用牛乳蒸着喫(好殘忍!)。劉姥姥祖孫垂涎不已的精緻點心,她總是一次半個喫不完就賞人了。

她穿的衣服也講究,有專門的裁縫繡娘給私人定製,別人送給她的衣服(自然也都是高級貨色),她都沒有穿過,那些軟煙羅、雀金呢之類的好衣服好料子更是數不勝數,全都白白收藏着,只拿了一些送給劉姥姥和寶玉等孫子孫女。

她屋裏有各種精緻的古董和工藝品,比如慧紋瓔珞、仇英的美人圖、還有水墨字畫白綾帳子和墨煙凍石鼎之類的。這些都是早年收藏的,至於平日賀吊往還三節兩壽收到的那些金壽星、沉香拐、玉酒杯等更是不計其數。看都看不過來,看煩了就收起來,“改日悶了再瞧。”

鳳姐說她箱子裏那些金的銀的圓的扁的有的是,她屋裏的箱子櫃子都是高大威武,存取東西時,要爬梯子上去。要說她的財富堆積如山,並不爲過。

難道箱子櫃子是這些寶物最好的安身之處嗎?顯然不是, 這些寶物最好的去處是物盡其用,或者變現成錢。鳳姐血崩,家中居然拿不出整枝的人蔘來。

因用上等人蔘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二兩與王夫人。……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蔘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

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衆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賈母喜歡把所有珍稀的東西都珍藏密斂,因爲她所處的時代,家裏現成的金銀財寶都花用不完,多餘的就只好做收藏品——收藏,也是有錢人才有的愛好,賈母養成了這個愛好和習慣,直到家境敗落了,也不想改變。因爲舊日的生活和習慣,不僅僅是一種享受,也是一種體面,在賈母看來,體面比什麼都重要。

有人說,賈母被大家隱瞞着,並不知道家境變差的實情。真是這樣嗎?看看第七十五回:

賈母負手看着取樂。因見伺候添飯的人手內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飯,尤氏喫的仍是白粳米飯,賈母問道:“你怎麼昏了,盛這個飯來給你奶奶。”

那人道:“老太太的飯喫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

鴛鴦道:“如今都是可着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的。”

王夫人忙回道:“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這幾樣細米更艱難了,所以都可着喫的多少關去,生恐一時短了,買的不順口。”

賈母笑道:“這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衆人都笑起來。

賈家的家境,已經到了連一碗多餘的細米飯也拿不出來了。賈母也知道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無米的背後,是家庭經濟的窘迫。賈母是自幼當家的,怎會不明此理?她只是不願細想,因爲她覺得這不是她該操心的事。

這是兒子媳婦們該操心的,她年輕時用榮華富貴供養了他們,現在他們就該用同樣的榮華富貴來供養她,而且不該讓她操心。

還是第七十五回:

賈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說甄家因何獲罪,如今抄沒了家產,回京治罪等語。

賈母聽了正不自在,……點頭嘆道:“咱們別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們八月十五日賞月是正經。”

金陵甄家在書裏是賈府的影子對照,他們的一切都是賈府的預演,甄家也是賈家的老親戚,也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聯。甄家獲罪抄家,早晚會牽連到賈家,這是明擺着的。但是賈母拒絕細品這些不開心的消息,她讀書少,不太明白兔死狐悲、脣亡齒寒的道理,只去想讓自己快樂的事,比如怎麼慶祝中秋節,怎麼賞月玩樂。

因爲活得太久,她印象深刻的都是幾十年前的經驗和局勢,而意識不到世界的變化。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下,她依然要保持着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生活方式。說白了,賈母沒有經過患難,她不知該怎麼應對患難,也懶得去想,於是她選擇裝

即便是家境已然敗落如此,她還是不能把自己珍藏的財寶拿出來,所以鳳姐賈璉不得不求了鴛鴦去偷她的寶貝出來賣一些,解燃眉之急。鴛鴦偷東西,賈母大概也知道,她也知道鳳姐爲難,所以默許如此,但她自己不能直接散財——她要維持體面。


性別的侷限

賈母所在的時代是重男輕女的。張愛玲說:“女人總是眼光如豆。”

爲什麼女人就沒有遠見卓識呢?因爲那個時代的女性主要任務就是相夫教子,把家裏的事情照管好就足夠了。多數女性是沒有受過正統教育的,阿房宮都裝不下的金陵史家,四輩人也就只出了史湘雲這麼一個才女。所以,古人反對女性掌權,除了歧視壓迫女性,也是因爲,客觀情況就是,多數女性確實思想比較膚淺。若真有能力超羣的女性偶然掌了權,趕上差時代,就成爲禍國殃民的罪魁(比如慈禧),趕上好時代,也難逃禍水狐媚的罵名(比如武后)。

賈母是沒有讀過書的,所旅行過的地方也不多,她對文化的理解不會超出聽書聽戲猜謎行令的範圍。她只能憑藉自己的天性聰明和人生智慧去解決生活中的小問題,卻不能從古聖先賢的傳世文章中體悟家國興衰和人世變遷,更不可能行萬里路去見多識廣。所以,賈母不可能有大的格局和長遠眼光。這一點也體現在了育兒上。

民間俗語說:窮養兒子富養女。意思是養育女兒要給與足夠豐富的物質和精神生活,見過世面的女性才能不輕易被壞人引誘。而對於兒子則應該嚴格要求,不能任其揮霍無度,要磨練其筋骨和意志,讓他成長爲喫苦耐勞、有擔當的男子漢。

從來富貴多淑女,自古紈絝少偉男。這句話在《紅樓夢》中得到了極好的應驗。書中的女性多半比男子優秀,這大概也是紈絝出身的曹雪芹的人生經驗。

賈母教出來的女孩個個都很優秀,但她教的兒孫卻沒有一個能拿出手的。因爲教養男孩比教養女孩需要更深遠的智慧和眼光。

賈母是史家的長女,她的次子所生的長子賈珠,比寶玉要年長十幾歲,而保齡侯的長子也就是湘雲的父親,所生的第一個孩子就是湘雲。湘雲年紀比寶玉還小,這說明賈母身邊沒有年齡相近的兄弟,她最大的弟弟也比她要小十歲以上。所以,她對年輕男孩的成長並不瞭解,也沒怎麼參與父母對弟弟的教養。

她的父親和公公、丈夫都是皇帝寵臣,事業順遂的男性一般懶得跟家眷談講自己的工作。賈母對丈夫的主要印象也是生活和愛好方面的,比如戲子伴奏欣賞之類。她印象中,男人天生都是能幹的、能撐家立業的,不需要女人來操心和教引。

代善在生活上講究喫喝玩樂的品味,與她意氣相投,她也不反對丈夫納妾——前八十回中,代善健在的老姨娘就有六個。所以,相應的,她也不約束子孫在女色上的放縱,賈赦父子皆好色,她的態度是“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似的,世人都這打麼過的”。她對賈赦不滿,並非因其好色,主要是覺得他不注意身體、不務正業。賈赦據賴嬤嬤說,當初是被代善天天打,可他還是那麼任性荒唐,只能是被母親慣的。

通常家中如果有三個以上的子女,最受寵的往往是長子或幼子。賈母三個兒女,最寵愛的是賈敏,但兒子中,無疑最受寵愛和重視的是賈赦。可惜賈赦後來被慣壞了,賈母忍無可忍才分房居住,但是他向母親要鴛鴦作妾時,照樣理直氣壯,可見他習慣了被母親嬌縱。

賈政因爲愛讀書,得到了賈源的喜愛,賈母對子孫讀書成績沒有太高要求,她選擇與賈政同住並非因爲喜歡賈政,而是因爲賈赦太令她失望,兩害相權取其輕,無功勝過有過。而且賈政雖然木訥不討喜,他生的兒女都很可愛,所以賈母願意與他們同住。

賈政雖愛讀書,卻並沒有太高進取心,在工部幹了二十多年,只升了一級。作爲一名工部官員,他連大觀園監工都做不了,每天只知道跟清客喝茶下棋,這種得放鬆就放鬆的人生態度,也是遺傳了他的母親。只不過,他還不算太昏聵,也知道男性的責任,但他把振興家業的責任轉嫁給了兒子。

賈政的大兒子賈珠是他們夫婦自己教養的,非常優秀,十四歲就進了學,但是因爲被要求過於嚴苛而病弱早亡。次子寶玉銜玉而生,外貌酷似賈代善,於是賈母就將其撫養權收爲己有。她對這個孫子更多是嬌寵溺愛,她對他要求不高,主要的要求還是體面:

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裏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裏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寶玉外貌好,又懂得表面禮節,能給她爭光,加上銜玉神話的加持,賈母覺得這就是個完美的孩子了。她願意放縱他不讀書,他喜歡美女,她就安排衆多美貌丫鬟伺候他,又允許他與姐妹們同住。

所以,寶玉讀書睡覺時,身邊都不能離開美女的陪伴,偶爾生個病,就可以三天兩頭不讀書不上學,加上賈母自己也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每次必要寶玉作陪,寶玉更不可能專心於讀書和世故歷練了。在這種氛圍下,寶玉居然沒有成長爲賈赦和孫紹祖那樣的人,只能說,一要感謝他自己天性善良懦弱、二要感謝他多少也讀進去一些聖賢書,三要感謝他自己身體孱弱、欲求有限。但是這樣的寶玉,顯然是不可能像代善那樣撐家立業的。

賈母在寶玉捱打時說過一段話,耐人尋味。

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爲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

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

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裏乾淨,看有誰來許你打。”

賈母的話,說明她堅信寶玉日後是可以爲官做宰的。可是像寶玉這樣懦弱貪玩,將來拿什麼能力去爲官作宰呢?她想不到這些,在她的邏輯裏,她身邊的男性親人都是能有官當的,日後的好日子自然是一代傳一代,只管平安長大,享用便是。

寶玉去上學,黛玉祝他“蟾宮折桂”,襲人也說“讀書是極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輩子”。可是賈母只抱怨賈政逼寶玉讀書逼得太緊。爲了能幫助寶玉逃避讀書,她不惜“辱師責子”。

賴嬤嬤的孫子作了州官,賴嬤嬤對他的教誨是:“州縣官兒雖小,事情卻大,爲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盡忠報國,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賴嬤嬤雖然也是母親和祖母,但她也是老百姓,也做過人家的奴才,知道凡人生活的艱辛,知道他們對官僚的期許,也知道孫子前程的得來不易,所以她能說出“天也不容你”這樣的告誡。而賈母是說不出的,她的一切都來得太輕鬆容易了。這裏有性別的侷限,也有階級的侷限。

寶玉跟着賈母,學會了審美品味,學會了惜老憐貧,學會了孝順守禮……就只沒學會怎樣做個男人。賈母不懂男人的世界,寶玉也不懂,他把男人簡單歸爲“泥做的骨肉”,把讀書舉仕的人都貼上“祿蠹”的標籤。他只想跟女孩子們在一起,過她們的生活、爲她們效力,而厭惡男人的世界和責任。


年紀的侷限

多數人都是越到老年越怕死,越是生活富裕安樂的老人越是捨不得死。賈母也不例外。她從來不去想自己身後事,只想抓住眼前的快樂。

所以,她經常不顧身體地玩樂,直到累病爲止。中秋夜,多數人已散去,只有尤氏和探春陪着,她還是捨不得回去。

她也很少去想自己對別人的影響和責任。

她雖然很愛孤苦無依的外孫女林黛玉,卻並不急着給她定親。因爲她希望黛玉能陪着她。賈家上下揣測她計劃把黛玉許配寶玉,她應該也確有此想法,但並不明說。她對寶玉的親事考慮的原則,便如她自承的那樣,只要模樣性情好,其他都不重要。什麼門當戶對,什麼政治聯姻,都不及寶玉本人的幸福重要。

湘雲的命硬,寶釵尚儉且性情清冷,皆非最佳人選,黛玉相對勝出,卻又健康欠佳,所以賈母只把她當作大備胎。在中意寶琴未遂後,紫鵑的情辭試忙玉,令賈母看出了寶玉對黛玉的心思。但她依舊不着急給他們定親,因爲一旦定親,他倆就不能再見面,不能一起陪伴她。而寶玉又命裏不宜早娶,所以賈母寧可擱置此事,她可不想要是自己去世了,黛玉可怎麼辦。這種拖延的辦事態度與其說是貴族作派的好整以暇,不如說是老齡化的怠惰和逃避。

同理,鴛鴦是他最喜歡的丫鬟,陪伴她到了嫁齡,她也沒安排她的婚事。鴛鴦這樣的條件,自然不可能匹配普通的小廝,名花無主的狀態引來了賈赦的覬覦。在鴛鴦拒婚後,賈母拒絕了賈赦的要求,表面看,似乎是保護了鴛鴦,然而這保護只是暫時的,她始終沒有指定鴛鴦的婚事。其實,正如賈赦所說:“我要她不來,誰還敢要?”賈母對鴛鴦的終身大事不做安排,其實就是默許賈赦,等自己過世,鴛鴦就是他的。鴛鴦要想拒絕這個安排,只有殉主。從這個意義上說,賈母是殘忍的。

黛玉和鴛鴦尚且如此,襲人晴雯更不用說了。襲人在伺候湘雲之後,被賈母視爲實習合格,派給寶玉,賈母很少有把丫鬟賞了人又要回來另派的情況,這說明,她確實篤定要把襲人留給寶玉,如果她知道襲人與寶玉試了雲雨,一定會很讚賞:“就該如此。跟主子講什麼貞不貞的。”但是她並不急於明確襲人的身份,反而又派了更爲出衆的晴雯去一起伺候寶玉,而晴雯在她看來更有資格做寶玉的妾。可是這兩個人的身份,她都不明說,大概是期望她們競爭上崗好好表現的意思。

結果襲人只好轉投王夫人來明確自己的身份,而晴雯卻在沒有名分的情況下與襲人分庭抗禮、施威於下人,導致樹敵過多而被讒陷。

鳳姐可算是賈母最寵愛的人物之一,爲了在榮國府管家,也是殫精竭慮。可是在她懷孕的時候,賈母從未減輕她的家務負擔,而且縱容大家在她壽筵上灌酒,叫她陪着自己在元宵節熬夜,身心俱疲的鳳姐剛忙完年事就小產了,並且此後失去了生育能力。

可以說,有相當一部分人的悲劇,多多少少,都與賈母的自私和消極懶惰有關。

賈母雖然在家中有至高的權威,卻只關注自己的生活水準保持不變,很少真正管別人的事。迎春被賈赦許配給孫紹祖,賈赦

亦曾回明賈母。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爲此只說“知道了”三字,餘不多及。

如果賈母肯多問幾句,迎春的命運或許還有一線轉機,奈何賈母本來就不太疼愛她,又害怕得罪長子,所以也就放任不管了。

賈母喜歡美豔多識的寶琴,把珍藏的鳧靨裘送給她,增添其美色,卻對“並無避雪之衣”,“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邢岫煙視若無睹。因爲岫煙是她不喜歡的兒媳家的親戚,且爲人淡泊,不擅討喜於她,所以也就毫不關心了。可見,她素日秉持的惜老憐貧理念,也並不純粹。

當初黛玉喪母,林如海同意賈府收養黛玉的理由是:

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

林如海擔心的是黛玉沒有母親的教養,希望外祖母能承擔這部分責任。然而我們看到黛玉在榮國府被教養成了“嘴裏愛刻薄人”的人——這可不是隻針對寶玉,因爲這個評價是小紅說的。

黛玉在行酒令時說出《西廂記》的句子,在元宵夜宴上當衆給寶玉喂酒,都是不符合大家閨秀身份的。

黛玉對寶釵說:

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

這些閨訓纔是那個時代作女人的準則和存身之道,也是林如海最希望黛玉能在賈家得到的。舅媽沒有血緣關係,不好多管,四個教引嬤嬤只能教表面的禮儀和規矩,這些閨訓只有外祖母來教才最合適,可是賈母顯然沒有做到。

觸龍說趙太后時,道: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路易十五說:在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

賈母更像是哪一個呢?讀者可自行判斷。

賈母這種心態,最主要的繼承者就是寶玉。他對黛玉說:“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倆的。”

他又對探春說:“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榮纔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

作爲年過八十、一世榮華的老封君,賈母決定“過一日是一日”是自私,作爲一個十幾歲的貴族少爺,寶玉也這樣想,則是一種可悲可怕。

梁啓超說: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爲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爲者。

賈母活得太久,有太多既往可思,太多舊例可循,其實她的知識和經驗很多是狹隘過時的,但她又掌握了最高權威,兒孫們不得不聽從她,都以她爲榜樣來指導自己的生活和行爲。而她的兒孫們,尤其賈寶玉,更是深受其影響,把自己活成了老人的心態。

民間傳說,老人過分長壽,會折損子孫的福氣。這當然是迷信傳說,不可誤信。但是如果老人不肯及時退出歷史舞臺,要持續用過時的經驗來指點後代的生活和前途,確實會造成不利的影響。

不得不承認,賈母確實是一位雍容華貴、慈悲溫和的貴夫人,不能簡單說她就是個爲富不仁的封建統治者。但是她的那些優勢,多半是她的出身和好運帶來的,換一個人在她的位置上,未必就不如她。而且作爲閱歷有限、年紀老朽的封建女性,她又的確有很多侷限性,因她身居高位,這些侷限性也給家族帶來了不利的影響。

在很多讀者和專家看來,賈母具有“大母神”的形象價值,她聚攏了兒孫們,給他們保護和疼愛,令他們覺得慈祥溫暖。她像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爲鳥兒們遮風蔽雨;反過來,鳥兒們的存在也給大樹帶來了快慰和生機。

可是,等到樹倒猢猻散,食盡鳥投林的時候,那些習慣了大樹保護下的安逸生活、未經風雨且無謀生之能的鳥兒們,又該何去何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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