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味的詩意實驗

一個人跳完舞,那種肆意的亂舞,孟玄走向橢圓形落地窗前,坐在明亮的有些反光的地板上,感受黃昏時的記憶森林在天空慢慢旋轉,如同她的舞步那樣漫不經心。

窗外,一個穿着黑色風衣的男人開着橘色飛行傘,降落在記憶森林一樓的停機場,他來或是爲了複製記憶,或是刪去、修復記憶,或是移植記憶,也有可能只是爲了放鬆來泡一次記憶溫泉。

記憶溫泉是時下最受歡迎的項目,就是在後耳粘上一片像是奶酪一樣的芯片,用記憶影片的形式感受一些美好記憶帶來的快樂感,主題應有盡有,比如吻,擁抱,美食等。

孟玄工作的樓層在79層,一個類似於圖書館的粉紅色大廳,一排排形狀各異的記憶容器放在閃着綠光的透明架子上,看起來像是夏夜的螢火蟲,忽明忽暗。

R96在另一個扇窗戶前觀察雲朵,他最近有些迷戀雲。孟玄驚訝地看着R96,一個神似自己的影子般的機器人,嘮叨又多愁善感,如此多的人味,十年相處,如果他報廢,如同密友的死亡。

她經常在一個叫做廖神的機器人服裝設計師那裏爲R96購買燕尾服,灰色風衣,貝雷帽等,如此一來,諾大的薄如蟬翼的記憶容器的所在之處,就有了一種搖搖晃晃的似乎有人在春天戀愛了的暈眩感。孟玄喜歡廖神的設計理念:服裝的風格必須體現人性。

孟玄認爲,如果一個人沒有勇氣對抗陰冷的孤獨,就需要有勇氣製造一些喧鬧的人味。

記憶森林之大,大到令人心生絕望,它看起來像是一個懸浮在天空的基因鏈條,一圈繞着一圈,隔離着人間煙火,住在其中的人活得越來越像神仙。

每年只有八月三十一日(據說這天是這座奇異之城記憶森林創始人的生日)那天才能見到所有的同事,這是一年一次的狂歡舞會,人數之多,多到她一個朋友都沒交到。

餘下的時間,他們聚在一個叫做記憶巢的虛擬空間,用自己設計的虛擬體,交流工作,生活,情感,真實的世界安靜地就像每個人的嘴巴️上都安裝了消音器。

孟玄已經很久沒有面對面和人說話,聊天,喫飯,做一些人類本不該失去的尋常事。

她一個人喫飯,一個人上班,有時會覺得記錄時間已毫無意義,無論時間朝着哪個方向,她都無法擺脫一種說不清楚的想要爆裂的空無感。

這個時代的人,早就擁有高智慧的大腦,只要你加入腦聯網系統,你就可以按照算法找到合適的工作,合適的戀人,合適的一切。

壽命長到人們不再被一些身體的疾病所困擾,長到人們活到精神錯亂。上個月,全球天幕報的頭條就是:全球精神病院突破13億,人類漸漸失去智者的清醒。

孟玄最近還買了一個二手機器人管家,取名爲水蛇,和他的硬漢結構形成對比。這也是從廖神那裏定製的,廖神保證,性能絕不差新貨,價格也在可接受範圍內。這個神奇的代號廖神,似乎有種魔力,總是讓她花費更多的錢又心甘情願。

她在虛擬世界是一隻藍色貓頭鷹的形象,結交過很多虛擬男友,多到她覺得有些疲倦。她交男友,不過是爲了證實這個世界還有男女之別,畢竟這個時代,男人和女人不過是身體的正反之分,思想上已經毫無差別。

孟玄並不關心世界,記憶森林就像是一個避難所,哪怕她在79層的粉色大廳跳上一天的舞,也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在意。

但世事難料,有時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色也會迎來春天,一個長在望天樹下雜草的春天。

有一天,記憶森林的實驗室主任姜爽博士發來一個請求視頻的窗口,這幾乎是從未出現過的離奇事件。她在一年一度的狂歡舞會上見過他,卻從未說過話。

孟玄猶豫了幾秒,那幾秒裏,她的記憶以光的速度閃過她的一生。

“嗨,你好,孟玄。”

姜博士的頭髮已經所剩無幾,屏幕裏他的頭頂閃着暗光。真是太遺憾了,世界的飛速進化也沒有辦法解決脫髮問題,孟玄心想。

“你好,姜博士。”

“孟玄,記憶森林需要你的幫助。”

姜博士通過腦波傳來一段文字,孟玄沒有加入腦聯,於是用意識解碼器解碼腦波:

上個星期五,記憶森林來了一個顧客,叫盧白,他想要進行記憶移植。他想要植入的記憶是關於甜味的記憶。

他是一個味覺盲,做過人造味覺無損入腦手術,恢復了酸鮮苦鹹的味覺,唯獨無法感受到甜的味道。他先後植入了各個等級甜度的記憶,卻一直不滿意。

因爲記憶移植這種手術不能超過三次,一般超過三次以後,大腦受損嚴重可能導致神經失常,現在他已經做了四次,記憶森林已經拒絕給他做記憶移植手術了。

記憶森林的研究小組只花了六十秒就定製出了一個解決方案:用語言來描敘甜,通過想象神經來感受甜味。

“爲什麼是我?”孟玄看得一頭霧水。

“首先我們絕不會侵犯任何人的虛擬隱私,只有在特殊情況下,纔會使用數據聚焦,希望你能諒解。我們通過大數據分析出,你是語言愛好者,平時還會閱讀書籍,手寫文字,還有詩人天賦,這很稀缺,我希望你能通過語言,一種詩的語言去刺激他的甜味神經,讓他明白什麼是甜。”

孟玄忍不住笑了,說:“你覺得這個方法可行嗎?語言可是很低效的一種溝通方式。”

事實上孟玄並不關心方法有沒有效果,她好奇的是這個叫做盧白的人爲什麼會如此固執,冒着精神失常的危險只是爲了知道甜是什麼感覺呢?

甜多了也會膩呢,孟玄覺得這件事太荒謬了。但她還是回答說試試,因爲她不想失去現在的工作,同時還能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和一個真正的人類聊天,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就是甜啊。

孟玄很快見到了盧白。他從大廳慢悠悠走向智能工作臺並和她禮貌性握手的瞬間,孟玄閃過一個印象:這個男人好蒼老,與實際年齡不相符的那種蒼老。

“其實我認識你。”

盧白在玻璃地板上坐下來,眼睛看着大廳裏那些忽明忽暗的記憶容器。

“認識我?我們在哪裏見過?”

孟玄把他領到東邊更明亮的地方,兩個人並排坐在一起,此時記憶森林懸浮在一片叢林之上,白色霧氣遮掩着叢林一半的綠意。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從我的店裏買過一個二手機器人。”

孟玄一驚,僅僅通過購買某件商品就能認出現實中的人?這怎麼可能?孟玄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

“你別誤會,我來之前沒有搜索過有關你的任何信息,我只是憑我的直覺。很多事我都知道,但我並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

“既然你的直覺這麼厲害,爲什麼非要執着於甜呢?廖神,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爲了讓初次聊天更像一次聊天,孟玄躺了下來,讓身體慢慢適應記憶森林的搖晃。

廖神身體坐得筆直,盤着腿雙手放在冰涼的玻璃地板上,閉着眼睛。

“得不到,就更想要。畢竟這個時代很多東西都太容易得到了,不是嗎?”

孟玄開始想象自己在跳舞,她想沉浸在一種失控的狀態裏,就像是一次突然的撞擊,她毫無計劃,不如沒有計劃。

“那麼,我們要從哪開始?”

廖神還是忍不住睜開眼看着有些想睡覺的孟玄,覺得詫異,又覺得不該生氣。

“我也不知道啊,今天之前我還是記憶森林裏一個微不足道的管理員,你得先讓我適應一下這突如其來的上帝感啊。”

廖神笑了,又閉上眼睛感受身體的搖晃。

“要不你先躺下來?”

廖神猶豫了一會後躺了下來,像一幅鐵畫。

“感受下搖晃,就像躺着跳舞,把你的身體當作一把吉他,彈起來。”

廖神身體稍微放鬆了一點,看上去像柳條。

“那麼,你覺得甜是什麼顏色的?”

“黑色。”

“爲什麼?”

“齲齒的顏色。你覺得是什麼顏色?”

“紅色,像西瓜,紅糖和吻。”

廖神沒有說話,記憶容器的反光在天花板上晃悠,一會靠近,一會分開,一會重疊,他一直看着它們移動,漸漸也有了一些睏意。

“那今天就到這吧,以後我們每天聊天半個小時,你覺得這樣安排行嗎?”孟玄說。

廖神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說:“吻是甜的?你確定?”

孟玄拿起彩虹燈向着行駛在記憶森林之外的飛行傘發出即將搭乘的信號,星期四是她的休息日,她轉向廖神,說:“我也不太確定,接吻這種事好像還是上輩子發生過的事。明天我休息,請你後天來。還有,記憶森林給你什麼承諾了嗎?”

廖神說:“他們只說讓我試試,如果還不行,就退回前四次記憶移植的費用。”

說完,人已經消失在79層的樓梯口。孟玄坐上飛行傘,二十分鐘就回到了燈火明亮的公寓。水蛇已經安排好了晚餐,萵筍葉燉豆腐,水果沙拉和白菜炒粉絲。喫完飯,她把自己交給虛擬體的自己,像往常一樣,用狂歡,孤獨和厭倦填滿時間。

星期五下午,廖神又來了。兩個人默契地走到明亮的地方,躺下。比起星期三的那個廖神,星期五的他似乎年輕了幾歲,就好像他眼角的某條皺紋伸了一個筆直的懶腰。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味覺的?”

“二十五歲的時候,一個平常的早上,我發現我女朋友的吻不鹹了,接着我吃了一個蘋果,發現蘋果變成某種無味的蔬菜。”

“吻是鹹的?會不會是因爲認識太久了?”

“所以你說吻是甜的,我猜你沒有接過吻?”

“我們還是說甜,一說到甜,你想起什麼人?”

“沒有任何人。”

“那一說到甜,你以往的記憶裏最深刻的記憶是什麼?”

“一種治療咳嗽的藥水,噁心的甜。”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窗外的記憶森林迷失在一片雨霧️中。她突然想起一首詩,於是她隨口唸起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廖神聽完,竟有了些醉意,他躺着,身體像是春風裏的蘆葦。

“那麼今天就到這裏,明天我再來。”

說完,又是一陣風似的消失在樓梯口。

孟玄回到工作臺,和R96即興玩起了成語接龍的遊戲,R96又贏了,反正無論玩什麼她都贏不了R96。

她很煩躁,那種兩個人的聊天氣氛似乎還未消散,薄薄的餘溫在空蕩的縫隙裏穿梭。

星期六的早上,廖神又來了。孟玄又毫無計劃地找話題。在她以往所有與人相處的機會里,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的機會,兩個人在很短的時間裏,就聊向心靈深處。

她說起很多事,唸了很多詩,問了很多問題,很多事,很多詩,很多問題都已經與甜無關。她甚至忘了危機感,如果這件事辦砸了,她有可能失業。

第二個星期三,廖神進入大廳的時候,手裏拿着一束剛剛從陸地上摘來的槐花,他摘下其中一朵品嚐,說:“早上我去上班的路上,遇見一個小女孩正在喫花,她說這花很甜,所以我也想試試。”

孟玄也摘了一朵吃了起來,一種青澀的甜味從舌尖湧入喉嚨,她點了點頭,說:“很甜,你覺得是什麼味道?”

廖神沒有回答,而是說:“從明天起,我不來了,我給我自己的期限到了,謝謝你。”

孟玄覺得嘴巴里有些發苦,那是槐花留在舌頭太久的味道。她聽見他說的話,卻莫名其妙地喊來R96說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好像要給告別鋪一條緩緩的坡,她覺得告別變得艱難,太難以啓齒。

廖神還站在原來的地方,疑惑地看着她。孟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些話像是一些粘稠的蜂蜜積壓在頭腦,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面向記憶森林窗外變幻的雲朵沉默,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情愫在大廳膨脹,一些陌生的種子像是等了幾百年突然等來一場暴雨,在春天萌發了。

孟玄說:“想想,我也沒幫你什麼,謝從何來?倒是我,也想謝謝你。”

廖神說:“我是你的顧客,這謝又從何來?”

“反正就是謝謝你。”

“應該是我謝謝你纔對,哪天下雪,我們一起喝酒如何?我很喜歡你的率真。”

孟玄感覺大腦裏那團粘稠的蜂蜜已經泡在溫水裏,她說:“好的,祝你早日康復。”

廖神走後,R96說姜博士又發來視頻請求。

“嗨,你好,孟玄。”

孟玄的心還在砰砰跳,姜博士的額頭像是面銅鏡,她的臉透過屏幕在那面銅鏡裏晃悠。

“我是不是把事情辦砸了?”

“哈哈哈……你覺得這周過得怎麼樣?”

孟玄細想了一下,要說不同,那就是以前每天爲了工作早早起牀,而這個星期她像是爲了某種期待而早早起牀。

“還是老樣子。”

“孟玄,是時候告訴你三個好消息了。”

“啊,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第一個好消息是關於你的工作,你已經在記憶森林工作十年,我們會以員工福利的方式推薦你加入腦聯網系統,到時候你可以到高智能星球辦理手續。”

孟玄心想,這算什麼好消息?她一直排斥腦聯網,覺得像是腦裸奔,毫無美感。

“第二個好消息是關於你這次爲記憶森林作出的貢獻,公司決定給你放假七天,免費體驗蒼鷺飛翔傘全球旅行活動。”

孟玄也不喜歡放假,放假不還是一個人?還不如工作來得充實,可以讓時間飛逝。

“我做了什麼貢獻?”孟玄說。

“盧白已經撤訴了,並不再追究記憶森林因爲弄混記憶芯片,錯把憂鬱記憶當成甜味記憶植入的責任。因爲你治好了他的憂鬱。

而我們的‘甜味的詩意實驗’也成功了,你們真的相愛了。相信偉大的算法吧,他將會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孟玄觸摸着智能平臺,顫抖着打開解碼器,以上信息幾秒鐘就完成輸送,而她的震驚讓她的回覆慢了幾分鐘。

姜博士還在屏幕裏,笑容滿面,一臉就像是完成了一件不可能之事的成就感。

孟玄平復了一下心情後,說:“我理解你們的欺騙,結果就是記憶森林的零差評又保持住了,但我覺得一切都不能只看算法,你們用算法在億萬人之中找到我的戀人,並把他送到我的面前,我很感激,實驗的結果也是你們所預期的,但算法之外,你們忽略了人性的複雜,此刻我是很愛他,但我好像已經失去他。”

姜博士不可理解地發出一聲驚呼,說:“還有第三個好消息是關於盧白的,你想聽嗎?盧白給你寫了封信,純手寫喲。”

孟玄說:“那麼盧白知道這是一個實驗?”

姜博士說:“當然不知道啊,巧合的就是他要找的人剛好是你而已。”

R96已經從三樓的記憶實驗室拿來盧白的信。孟玄關了聯網界面,坐在東邊明亮的地方開始讀信,記憶森林懸浮在雲霧中,氣流顛簸的搖晃裏,孟玄接受了算法的安排。

信裏寫着: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即使我們不在這裏相遇,也會在別的地方相遇,或早或晚,我們都會相愛。

孟玄躺下來,不可抑制地大笑起來。她對着R96喊道:“看,我的身體變成了一把吉他,彈起來,彈起來。”

記憶森林之外又是黃昏,一個黃昏過去,又是一個黃昏,單曲循環的黃昏,甜得發膩。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