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星橋


春分日的早晨,和好久不見的朋友見面,一起吃了午飯,喫完午飯又一邊亂亂的逛街一邊聊天,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又一起吃了晚飯。吃了晚飯,她說,南明山上有座古橋,穿過燈塔街就是進山口,不知道爲什麼,我以前白天去過,就很喜歡,總想着要是夜裏再去一次,不知道又是什麼感覺。

我說,那裏有什麼東西吸引你呢?

她說,什麼東西呢?我要是知道大概就不會念念不忘了。我車停在路邊,我送送你。

我說,不急。

她繼續說,那座橋的橋面上全是泥質的黑斑和溼漉漉的青苔,三根石柱上頂着一塊長條石板,橋後方是個寺廟,前面是一片桃園,橋下是溪水,很淺,很清澈,水底是一片軟綿綿的幽褐色,似乎幾百年的落葉從來沒有人打撈過。那天,我很想在那橋上走一走,又怕青苔太滑,掉下去,但那天回來以後,就老是想起那座橋,像是着了魔一樣。

我雖然聽不懂她到底想說什麼,倒是對那橋有了一絲好奇。我說,要不我們再去看看?

她說,你不忙嗎?

我說,時間擠擠還是有的。

她又遲疑了一會,說,怕黑不?

我說,怎麼不怕?我們買兩支手電筒吧,那山也不是什麼野山,我去年也去過一次,只是沒怎麼注意過那座橋,大概沒那心境。

我倆又去了附近的超市買了兩支手電筒。她把車開進了燈塔街,一直開到盡頭就是南明山的入口。山腳下燈火輝煌,兩排通往山頂的風車燈在地面上投下擠擠挨挨的影子。

我說,你可以開上去嗎?要是走的話,估計要一個多小時,開車最多十幾分鍾。

她說,那我試試?你係好安全帶,這山路嘛,只要集中注意力,我也能開好。

我心跳加速,靠在座椅上,說,你開吧。

她深深吸了口氣,慢悠悠地把車子盪到第一個轉彎處,她仔細觀察前後有無來車,一看沒有,鬆了口氣,又繼續加速開了一段。

我說,你別緊張,這大半夜的估計也只有我們上山,要不然誰沒事往山上跑啊……

我話還沒有說完,前方有輛紅色轎車開了過來,正好到了第二個轉彎處,她精神高度緊張,慢慢打方向盤,我也跟着緊張起來,幸好,那輛車子像是一條魚一樣優雅地劃下山道,不一會兒就聽不見車輪聲了。

我倆劫後餘生,哈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媽的,好慫啊。接下來她沉穩了很多,雖然車速還是很慢,幸運的是再也沒有前後來車。

如此蕩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到了那座橋的所在。它大概位於南明山的三分之二處,地勢開闊,我們下車,打開手電筒。

山巒之上掛着淡淡的月牙,給這片幽靜之地蒙上了一層暗淡的明亮。還有近處來自寺廟門外昏黃的廊燈,因此即使我倆不打開手電筒,那座橋的輪廓還是看得很清晰。

我意不在那座橋上,不自覺把目光投向了夜空。我深吸口了氣,鼻腔裏灌滿山林複雜的芬芳之氣,是花香雜糅着泥土的植物腥氣。

她從後備箱裏拿出一套雨具,帶帽子的雨衣,防滑雨靴穿上。我驚訝道,你幹嘛?

她衝着我神祕一笑,匍匐着爬上了那座橋,爬到中間,坐了起來,揹着寺廟的暗光,雙腿淹沒在模糊的黑虛裏。我說,你要小心。

她大聲說,沒事,沒事。

又小聲嘀咕道,到底是什麼呢?

我說,什麼和什麼啊?

她說,吸引我的東西。

我蹲在橋邊,用手電筒照着橋邊的青苔和一叢映山紅。山林並不寂靜,蟲鳴起起伏伏連成一片似乎永不停歇的聲波,風傳遞着氣味,也傳遞着聲波,顯得山林又無比寂靜。

她坐穩身體又盤起腿,以打坐的姿勢誇張地吸氣和呼氣。又說,啊哈……有糞的氣味。

這時我注意到溪水的水面上有移動的光波,我說,松曦,你看橋下面。

她看了,驚訝道,那是……會發光的魚嗎?

我說,世界上有這種魚存在嗎?

她說,有可能,只是它們困在這裏了,即使會發光又有什麼意思啊,你看這條小溪,以前可能通往山下,能流經大海,再看現在,它竟然成了一個池塘,一個牢籠而已。

我說,哪有那麼慘。在這裏呆習慣了,它就不會去思考牢籠與海的問題,還有海對於海魚來說,何嘗不是一個更大的牢籠?

她說,只是可惜了。發光只是一種修行了,畢竟無法忍受平庸的時候,至少可以安慰自己,你看,我會發光啊。也就不去思考,其實它哪裏也去不了,情緒的事都是私人的事,是暗波,自己流動就好了。

我說,你快過來啊,起風了。

她說,我再坐一會。

我打開手電筒細緻地觀察橋面的紋理,用一塊粗糙的石子摩擦着青苔,久未翻動的青苔底下藏滿了蟲子,我尖叫了一聲,把石子扔到了橋下,發出一聲短促的“啾”聲。

頓時那些發光的魚像是燈火一樣熄滅了,殘留一片幽暗的漣漪。她說,原來它們也是膽小鬼。我說,一種自我保護?也許並不是所有的光都得照亮什麼,自己開心就好。

這時我又拿起一根粗壯的樹幹刮擦着橋面,很快一塊大約十寸披薩那麼大的地方裸露出石板原本的灰色。我說,咦?好像有字呢?

她爬過來,用手電筒照着觀看那些字,嘴裏念着:觀星橋。我說,還有別的字嗎?

她說,有吧,只是字跡模糊了,難以辨認了。說完她擡頭看向天空,就一直看着。

接着問我,這些亮星都有了名字了吧?哎……可惜我都不知道。

我說,就算有名字,也沒細節。知道了等於什麼都不知道,取名就是爲了方便討論起來有所指,避免雞同鴨講,造成混亂。

她又爬到橋中央,仰頭又看起天來。橋底️下的魚好像感覺安全了,又浮出水面,閃着黃綠色的光。城市的燈火從山腰處望過去,像是另一個俯視下的人類星河,看得地方越黑,它越亮,也越遠,也越沉默。

就像我們刻意按壓下去的枯燥日常,節奏,邏輯,理所當然,千篇一律,一切一切的正常。從黑暗深處看過去,越沉重,越無聲。

她終於從橋上下來了。我鬆了一口氣,說,琢磨出來到底什麼東西吸引你了沒?

她說,嗯……是毫無秩序的美感?還是無人問津的自在?還是不自在?要是它真的吸引每個人,像個神靈一樣,估計它會垮掉吧。

我說,下山吧,月亮都下山了。

下山的時候,她已經像個老司機一樣,把車開得像條穿梭在曲折山路上的游魚。

她說,我送送你吧。

我說,不用了,我坐公交車回去就好。

她說,我們又浪費了一天。

我說,可誰說這不是被誤解的浪費?

我們笑了起來。

她送我到站臺,車子還沒來。她說,我剛離婚,今天這種舉動純屬無聊了。我說,都一樣。其實我剛結婚,也很無聊。我們又笑起來,不一會車子來了,公交車載着我向着她相反的方向回家,關於松曦這個女人的細節越來越模糊,最後模糊成一顆星光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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