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加態的夜晚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自由街的街頭有一片寬闊的空間用來交易二手物品,這是黃昏後不久的夜晚,人羣密集,人們漫不經心地行走在一個個橢圓狀的攤位前,尋找着適合自己的二手貨。

小說家拖着行李箱,也行走在橢圓狀的空間羣裏,快要迷失方向,直到她發現了賣二手機器的女孩。小說家已經買好車票要去另一個城市參加葬禮,距離開車還有幾個小時。她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過定居多年的城市,想要在離開之前,像是把自己放入醃菜缸裏發酵,讓精神世界的味道慢慢變酸,變鹹。

小說家臉色蒼白,常年在虛擬世界裏逍遙,現實世界已經變成什麼樣子,很少關心。現在她必須出門參加葬禮,也對葬禮充滿着好奇。她是一個業餘小說家,無人問津,自命不凡,而在現實世界裏,可能就是個廢物。

女孩身上掛着各種遙控器,慵懶地在沒有橢圓空間的露天攤賣貨,似乎無窮無盡的電子設備,毫無秩序地堆在一起,竟然有了一種抽象派藝術的美感。女孩的身體健壯,說話就像音頻設備調到了二倍速。

“哎……又下雨,我的東西都生鏽了。”

小說家已經在自由街閒逛兩個小時了,只有女孩吸引她,就忍不住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我是個小說家,可我的腦子也快生鏽了。”

“噢?我說我是個魔法師,你會信嗎?就是那種可以把荒謬變成現實的人。”

“是嗎?我看你的東西也不怎麼好賣。這些是你買來的還是?”

“啊哈……就知道你不信。這些都是我組裝的,我經常半夜出門到垃圾桶旁邊收集材料,回來自己隨心所欲地組裝。咦?看來你不僅不信我,也不相信你自己。”

“我是不相信。有什麼東西可以送我嗎?”

“咦?我還需要很多錢去做個手術。所以……送東西不是我的賣貨風格。”

天空變了顏色,翻湧着複雜的雲朵。街區亮起了白色的燈光,沒有雜質。有些人在女孩堆積如山的機器堆裏翻翻撿撿。女孩就在後面的走廊階梯上坐着,圓筒式的走廊通往她住的公寓樓,一個鏤空的充滿着抗過敏分子的實驗樓。實驗樓裏有高級抽屜式公寓,每間公寓抽出來就是一輛可移動的房車。她住不起,就租住在實驗樓最底層的公寓固定倉。女孩說,我對很多東西過敏,只能住這樣的房子,纔有可能自由的呼吸和擁有光潔的皮膚。小說家沒有接着問,女孩到底對什麼過敏,還要做手術,也許做手術和過敏沒有關係。燈光失去了月光的籠罩,變成柔黃色。女孩從屋裏拿出一大堆零食,喫的時候發出生機勃勃的聲音。她邊喫邊從機器堆裏撈出一隻工藝細膩如真的草帽,邊緣有一圈光暈,幽幽地散發着藍色漣漪,如同天文望遠鏡裏室女座方向的草帽星系。

“這也是你做的?真是精緻。”

“這個倒不是。我記不清了,送你了。”

“真的嗎?”

“只是想要得到這個禮物,你要講個故事給我聽。對於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故事嗎?我好久腦子裏沒有故事了。”

“那就把它還給我。”

“別,我想想。”

月光隱去,形形色色的人不知疲倦地晃着。女孩賣掉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心情大好。

“那我講個很短的故事,講完我還要趕車。我開始講了……有個人一直恐懼看見自己的臉,因此家裏沒有一面鏡子……”

女孩似乎沒有在聽,有個小男孩眼巴巴地盯着一個表情變幻莫測的機器蛇看。女孩問,你想要嗎?小男孩點點頭。女孩說,你有錢嗎?男孩搖搖頭。女孩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那我不能給你。”

小說家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講,找不到接頭講的時機。小男孩哭了,扭頭跑了。

女孩笑了笑,說,他哭的樣子真可愛。對喲……你接着講。小說家突然編不下去,問,你會在這裏賣多久?

“賣空爲止。”

“要是一直賣不出去呢?”

“一直賣就會賣出去,不好賣的重新組裝,組裝到沒有任何興趣再組裝。”

女孩又賣掉了幾件小東西,沒有賣掉的還是堆積如山。女孩連連打着哈欠,小說家看了看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就要坐車了。

小說家想要去別處走走,於是深入街巷,無差別的樓宇里長着千奇百怪的生意,越走越覺得了無生趣,物理世界的一切都不再有什麼稀奇。小說家重新回到女孩身邊,女孩像是睡了一覺剛醒來,眼圈溼潤,身上披着一件蜜粉色外套,顯得皮膚暖白。

女孩說,剛剛那個小男孩又來了,手裏拿着錢,說是爸媽給的,我還是沒有賣給他,他就氣呼呼地砸了那個草帽。

“好暴躁的孩子,不過,沒關係,真的。”

小說家的確一開始很喜歡那個草帽,可是故事編不下去的尷尬處境,也讓草帽失去了一些吸引力,彷彿她終究是不配擁有草帽的。因此失去草帽就像失去了從來沒有擁有過的東西。女孩開始動手修理草帽,熟練地使用着旁邊灰色工具箱裏的幾百個工具。

“這裏到底有多少件工具?”

“三百零七個。”

“比我想象中要多。”

“那麼你到底寫了多少小說?”

“幾億個字。”

女孩大聲說:“這麼多字壘起來有多高?你這個瘋癲小說家,它們在哪呢?”

“據說銀河系裏就有幾千億顆恆星,銀河系外面又有幾千億個星系。寫這麼多字就像宇宙裏的中微子,無拘無束無形地穿梭,堆積在一個圖書館的倉庫裏。當然,我說的是虛擬圖書館,我常年在那裏刪資料,刪掉一些過時的知識,就爲了混口飯喫,沒事的時候就建一個空白文檔,開始編故事,有時寫幾分鐘,有時寫幾小時,最長的一次,我竟然寫了二十六小時沒有停下來,餓的都吐了。哎……你說我的工作是不是很閒?”

“我覺得……你很可憐,難道就沒有別的好玩的事情做嗎?坐那屁股不疼嗎?”

“不疼,我站着寫。”

“那腿不得廢了。”

女孩說完跑到機械堆裏,拉扯出一個純文本筆記本電腦和一個小狗造型的硬盤。

“這些送給你吧,這隻狗一看就是私人定製,你看狗尾巴上刻着名字:小絲。”

小說家想拒絕,手卻不聽使喚地把東西接了過來,感激地說:“謝謝,怎麼用它們呢?”

“這臺電腦只有寫字功能,可以一個月不充電,很適合你。還有我的想法是,你不如從現在開始賣故事吧,把它們從你的倉庫裏搬出來,就像搬我的這些機器一樣,把它們拋到陌生的另一種虛空裏,就像我,搬出這些玩意,也沒想到無論如何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有人沒有緣由的需要,然後被拋棄,重新組裝,又有人需要,就像一個循環,很有意思。”小說家不得不把葬禮的事告訴女孩,又臨時說起參加葬禮的意義,大概意思是如果直面真正的死亡自己到底會不會恐懼。

又突然下起了雨。女孩一把拉開自動太陽傘,傘面撐開剛好遮住所有機器。人們在雨中奔跑,軌跡像一條條交叉的線,纏繞如麻。女孩打了幾個哈欠,又喫起零食。

“要不我順便幫你賣小說吧?”

“什麼?賣小說?可我沒寫出什麼成功的人和宏偉的事,無非是一些情緒不明的產物,而真正值得寫的,都不可說。”

“就像長了痔瘡嗎?”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是。我只關心我的貨會不會有人要。”

“對不起,我太敏感了。”

“不,是你看不起我。你覺得我賣的機器和你的小說有本質區別,而在我眼裏,它們沒有區別。這裏的每個物件都有故事,無法連續起來的故事,一個個擁有者擁有過又斷舍的故事,它們無言,它們本身就是故事。”

小說家坐在行李箱上,反覆咀嚼女孩的話,過了很久,她說,對不起,我爲我不經意間的傲慢道歉,你說的對,它們沒有區別。

女孩忙着賣貨,又有幾個年輕人過來詢問感興趣的機器物件。機器蛇也賣掉了。

“你知道我爲什麼非得寫故事嗎?”

“我怎麼會知道,我只知道沒有什麼非得不做的事,也沒有什麼非得擁有的東西。不過我們可以一起探討下這種奇妙的情緒。”

“情緒嗎?好吧,那就聊聊非得做什麼的情緒。反正那些具體的事慢慢失去了活力。我覺得世界已經變得非常瑣碎,每個瑣碎都是認知的升級,比如九大行星變成八大,分類越來越細,意味着對某件事的分辨率又高了,可是這對普通人來說,世界割裂了,再也沒有人完整的獨立的系統的把世界看成一塊小小的壇城,我們懂一點,但也只是一點,這一點就夠我們活到死。只有故事裏,我說的是充滿勇氣的作品,它裏面就像博爾赫斯筆下的阿萊夫,包容萬象。也像蘭陵笑笑生,他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把一個虛榮的宋蕙蓮寫得像一場盛大的煙火。故事讓我們通過閱讀認識一片沒有分裂的哪怕很小的世界。現實是,世界已經分裂成一個個學科學問各種門類,一些人註定沒有辦法理解另一些人,這樣的世界好無趣。只有故事,而不是組成這個宇宙的原子,包容着情緒,以及一切爲感性買單的理性,都有了存在之地,有了連續的光譜和理解的可能。”

小說家說完,扭頭髮現女孩睡着了,那隻草帽修好了,掉落在地上。她從行李箱裏找到她最愛的玫瑰花紋旅行毯,輕輕地蓋在女孩身上,然後把草帽撿起來壓在行李最下層。

小說家重新拖起行李箱,快速離開了人間煙火味的自由街,內心依然恐懼,可在這不確定性的恐懼裏,美好也同時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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