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靈寄居所

我是帶着惡意淹死那隻蜘蛛的,僅僅因爲我厭惡蜘蛛這種小動物。

我猜它的觸肢剛剛抖落來自花朵上的露水,輕盈地從窗外爬進我的浴室,陽光的線條橫在藍色門框上,並在細小的門縫處斷裂,那隻蜘蛛就在斷裂的地方結了一張網。

我看了它一眼後,沒有猶豫,沒有愧疚,它就死於一場人造洪水。

我不禁開始了一番哲學意味的思考,既然我可以成爲那隻倒黴的蜘蛛的上帝,那麼這個世界必定也會存在一個我的上帝,殺死我就像我殺死一隻蜘蛛一樣隨意。

或許母親的死也是這樣,有一個上帝,清晨起來,心情不好就用一輛失控的無人駕駛汽車撞向她,地球帶着她的身體向東自轉了一千米,她騰空而起,最後寂靜地落下。

我一路遐想,意識裏還殘留着昨夜噩夢的餘味,榕樹的鬍鬚坐在春風的鞦韆上搖擺,大街上空無一人,我猛灌了一口滑行通道里發黴的冷風,趕上了7路天空列車。

那是一趟開在雲端的列車,每個人坐在單獨的狹小空間裏,紅色座椅,水晶窗,雲朵變換,飛鳥詫異的目光,都是清晨的饋贈。

抵達通靈寄居所那棟柳黃色房子時,剛好九點整。同事老谷捧着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已經開始接待一個神情漠然的年輕男人。

幾分鐘之後,他一臉壞笑地從平行田回來,身上還未散去咖啡的濃香。他開始跟我說起這個男人的一些可以公開討論的信息,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工作習慣,我也習慣了。

老谷是個少有同情心的人,他說起別人的事情來,總是一副活該如此的語氣,他說:“又是一個爲了情情愛愛猶豫不決的人,這種事何須花這個冤枉錢呢。”

我泡了一杯黑咖啡,仰望着玻璃天窗,一羣不知道從哪飛來的藍翅候鳥站立在那片玻璃上,和藍天混爲一色,一種冷靜的美。

“那是他的事,我們只管提供服務就行。”

我發出堅硬的聲音,與往日不同,老谷卻沒有聽出來,也不再理我。

他又去了一趟平行田,那個年輕男人結束了訪問,神情放鬆,雖然還是一臉迷茫。

“怎麼樣?有收穫嗎?”老谷湊上前,遞給年輕男人一杯熱咖啡。

“你們真的對訪問信息絕對保密?”

“別家我不敢說,我們通靈寄居所絕對保護客戶隱私,你的訪問記錄只有你本人才可以查看,這個請你放心好了。”

“那就好。”年輕男人也擡頭看見了那些鳥,眼神凝聚成炮彈似的,那些鳥突然飛走了。

下午的時候來了一個女孩,老谷在睡覺,我把女孩領到平行田,給了她進入系統的密碼,女孩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說她一個人害怕,問我可不可以陪她一起。

我說不行,我不能參與你的個人訪問,這是你的隱私,請注意保護好你的隱私。

女孩哭了,說她害怕面對另外三個世界的自己,要是大家都一樣,就失去此次訪問的意義。我懶得說太多安慰的話,我說,即使一樣,也有一樣的意義。

女孩還在哭,我有些鄙視她,嘴上還是那樣冷淡的語氣,說,你要不要考慮退單?

女孩搖了搖頭,說,你戴上耳機和眼罩,就站在我身邊不說話,這樣我會心安。

我覺得可笑,憑什麼我非要這麼做?我說,對不起,這超出我的工作範圍,你要是沒有勇氣進去,儘早退單吧。

僵持了大約幾分鐘後,老谷出現了,笑嘻嘻對那個女孩說,我來,我來。我舒了一口氣,從那個熱得像沙漠的房間裏退出來。

半個小時後,女孩從平行田出來,像是換了一個人,完全忘了剛纔我的冷漠表現,跑過來擁抱了我。

我垂着手,抗拒這個擁抱,女孩說:“沒想到在另一個世界還有一個成爲法醫的我,這太不可思議了,這可是我從前的理想。”

我隱隱聞到從她身上散出來的薄荷香水的氣味,這氣味稍微緩和了我的敵意。

女孩又擁抱了老谷,老谷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說:“歡迎下次再來。”

女孩興奮地眼角都快變形了,一直到離開,身上都散發着濃郁的控制慾。

我躺在我的辦公區域不想動彈,老谷也靠在距離我兩米遠的數據採集電腦前打遊戲。

大廳不知何時籠罩在黃昏色的光輝裏。那層光輝在柳黃色的映襯下,它的邊緣反射出一層炭火色。還有幾分鐘就要下班,我突然想起今晚要和男友朗勒在燒烤店喫飯的事,可我早上過於匆忙都忘了穿上裙子。

男友是一個脊椎按摩治療師,他每次約我喫燒烤都希望我穿上裙子。我反正也挺愛穿裙子的,那就穿。可我從來都不是爲了他穿,本來一件很美的事,變成一種必須就失去本來的樂趣,至少我從來不強迫他刻意做些什麼來取悅我,他主動愛我,也是他的事。

一陣暖風從門口吹來驚醒了我,我坐起來,看見一個男人走進來,他身上還未散去屋外的春天氣息,鬍子乾淨得閃光。

老谷揉了揉眼睛也注意到有人進來,一臉不悅地看着那人已經到了前臺。

我遠遠地看着他的臉部輪廓,他的眼睛像是種滿玫瑰花的院子,我只看了一眼,就陷了進去。心跳節奏和血液流動都開始混亂,一個狂跳,一個洶湧,我熱得滿臉通紅。

“你好,我昨天預約過,宋坡。”

我呆在那裏不能動彈,他的聲音像是鮑勃.迪倫在唱“一場暴雨,暴雨,暴雨,暴雨,一場暴雨將至”,我好想擁抱他啊。

我衝上前去,攔住他,問:“你爲何而來?”

老谷終於看出我的反常,這反常的高潮蘊藏着巨大的破壞力,他擋住我,笑嘻嘻地接待宋坡。我不依不饒,又問了一遍。

宋坡說:“協議️上不是寫着不干涉顧客隱私嗎,我有不說的自由吧。”

老谷把我甩到一邊,說:“她是新來的,很多事她還沒搞明白。我記得你預定的是高級套餐,和七個平行世界的你鏈接,對嗎?這的確是個明智的選擇。”

我的大腦也開始失控,又跑過去拉着宋坡的胳膊,大聲說:“只有一個你,也只有一個世界,宋先生,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宋坡停了下來,好像才發現我似的,盯着我看了一會,驚異地問:“你說什麼?”

老谷已經失去耐心,用一個兇狠的眼神警告我,同時拉着宋坡的手進入了平行田。

那一瞬間,我終於認領了我性格里黑色的那部分,那是我一直以來極力想要隱藏的部分。從前我笑得太多,枯燥無味的一堆笑。

朗勒曾說,你的脊椎摸起來很柔軟,與衆不同。當時我的重點放在了你到底摸過多少個脊椎,女人的脊椎。他假裝思索了一會兒,說,天上星星那麼多。

這句話還有言外之意,那就是我太溫馴了。而就在今天早晨,我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謀殺了一隻蜘蛛,並且毫無愧疚,久違的陰暗面出來見我了,它讓我有種上帝感。

天黑了,大廳亮起柳黃色燈光。平時這個時候我已在家裏,有時朗勒也會來,我們喫完晚飯,洗好澡,躺在牀上親吻。

他的手指纖長,溫暖,一寸一寸地撫摸我的脊椎,在我看不見的背面製造身體的興奮。

他是多麼溫柔的男人啊,我的那些陰暗人性都沒辦法轉身露面,我們都不曾爲了雞蛋到底水煮還是油煎這種煙火生活而爭吵。

他一直很溫柔,我也很溫柔,我無法看到更多真實人性的微妙姿態,就像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我童年時向我展現的複雜人性,夫妻間仇恨和甜蜜共存的人性,對此我很惶恐。

這是一個沸騰起來的黃昏,從這個黃昏開始,一切都將不同。我感覺我的上帝正在凝視我,它比我仁慈,它還在觀望。

老谷笑着領宋坡出來,這一次宋先生主動走向我,說:“剛剛爲什麼要阻止我?”我的心還在燃燒,我說:“那麼,宋先生,你到底相不相信一見鍾情?”

宋坡無奈地說:“我不信。但之前你說的那句話有些意思,只有一個我,也只有一個世界,即使我和另一些世界的我鏈接,終究我還是頑固地難以分解了。”

他說完,徑直走向門外的黑暗。我站在他的身後閱讀着他的背影,那裏只有我的春天在盛行。過了一會,老谷的罵聲響起,我等他罵完,幽幽地說:“當上帝的感覺如何?”

老谷不罵了,擡頭紋扭曲成皺紙片的樣子,用毫無慌亂的語氣說:“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忘了告訴你,我曾是一個高級黑客,所以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來的第三天就知道。”

“那爲什麼還要留下來?”

“不知道,我也很詫異。”

“所以你到底知道什麼?不妨說出來。”

“這個世界可能存在什麼平行世界,鬼知道呢,反正有些地方已經開始了各種訪問技術,你也是,但通靈寄居所一半數據都是你創造出來的,你是一個出色的平行世界設計者,假的分叉人生做得真假難辨。”

“你這是偷窺,比我也好不到哪裏去。至少到目前爲止我並沒有造成傷害,相反那些人都從中獲益,比如下午那個哭起來很煩的女孩,她的命運可能因此改變,很多事不要過早下結論,我很壞,但我不害人,而且我有通靈的天賦,不用就太浪費了。”

“通靈是一種什麼天賦?”

“一種預知未來的能力,我的眼睛可以看見五維空間的細枝末節,哼,反正說了你也不會懂,你也不必懂。”

我聽呆了,老谷兇狠地盯着我。我突然想起別的事,就好像我已經認同了他奇怪的欺騙邏輯,不再刨根問底,轉而問:“告訴我宋坡的信息,明天我還會來上班。”

“好咧。”老谷扔給我一個芯片夾,嘲諷地說:“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爲愛瘋狂的人的下場了,置身事外總是很容易,祝你好運。”

那天晚上,我只想和朗勒好好告別,這件事我整整拖延了一年。

我搭上7路天空列車回到家,換上我最喜歡的一條豹黑色連體露背長裙,比以往遲到了一個小時抵達燒烤店。

朗勒的臉上看不出情緒的起伏,他耐心地把蘑菇切成小塊放在烤架上,又拿起饅頭和辣椒排成一排,滋滋作響的食物冒出香氣,我起了個頭,說:“咱倆都不喫肉啊。”

朗勒乾笑了一聲,說:“散夥飯?”

“不不,不是散夥,是解除戀愛關係。以後我們還是朋友,還可以一起喫燒烤。”

“我從來不和前女友一起喫燒烤,你也不例外。說說看,爲什麼要分手?”

“我遇見了一個我只看了一眼就興奮的人,如果不去認識他,我會慢慢腐爛掉,可怕嗎?你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朗勒看着我,眼裏的溫柔開始凝固成一種困惑,說:“他對你也是如此嗎?”

我喫完一半辣椒,嗆得眼淚掉下來,心裏沒有答案,又喫完另外一半。

朗勒不再喫東西,卻把一杯薄荷蘇打水推到我面前,那抹晃動的綠色如此清新,可能我就是貪戀他的這種溫柔而遲遲不提分手吧。

他默默掃碼買單,看了一眼窗外燈火通明的街道,突然站起身來,說:“這種追逐的遊戲一開始很好玩,但遲早你會厭倦,你好自爲之,不要來找我,我也不會去找你。”

他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燒烤店裏變得異常清冷。我喝完那杯飲料,有那麼一會兒我無法面對突然湧現出的難過,並深知這難過和愛無關。我喫到撐才離開,一出門就繞着鬼魅般明亮的街道跑向天空列車的滑行通道。

我不能告訴朗勒,這個分手後唯一心生愧疚的男人那個隱藏起來的真實想法,他是絕育社的成員,我當時假裝說,哇,好酷,其實我骨子裏無法接受。

回到家,我把身體裹在棉質的灰色被單裏,水色的芯片投影在牆上,宋坡的影像一條一條錯疊着出現,好像這個人的一生濃縮成一滴玫瑰精油,我在黑暗裏點燃它。

芬芳散去後是不知所措的痛苦,我知道的這些信息毫無意義,他來自哪裏,他幹什麼工作,他獲得過什麼榮譽,組成這個人最重要也最無聊的固體形態,那些觸動我的霧態部分只存在於我的想象,我想象他是個熱愛鳥類的人,我想象他在家時穿着藍色睡袍閱讀《太陽系度假指南》,我想象他曾有一個愛人,現在他沒有,我想象他是全球優質基因庫捐獻者,只有這個想象是事實。

我的眼睛裏湧出液體,好陌生,連同我這個人也變得異常陌生,窗外的黃月亮也陌生。

過後的一週,我和老谷慢慢達成一種同謀的的默契,躲在這處柳黃色的光明裏設計別人的人生。我把人性的複雜放入虛擬的容器,它們自動生成不同活法的人生。

我們相互利用,相處愉快又毫無負擔。我不知道老谷有沒有愛人,反正他看上去一副無人可以愛也不會愛別人的野蠻樣子,我懷疑我們是兩種向着不同方向進化的人屬物種。

只要時間足夠,我會進化出翅膀,老谷會進化出第三隻眼睛,我們彼此熟悉,又不必費力付出情感。只有宋坡,這個陌生人,像是攪動大地的火山,攪動我的本能,愛的本能,抑或是繁衍的本能。

我已經等了他很久,他已經好久沒有出現在通靈寄居所,我陷入了黑暗的最深層,我要去找他,這幾乎是求生的慾念。

只是慾念,我已習慣了平靜的心緒。這樣陰陽相剋的心境下,我依然熱愛着春天的黃昏,喜歡坐在某個通風的角落,裸露出腳踝任風吹過,即使沒有愛人,那種輕柔的撫摸,是令人心安的存在。

再次見到宋坡時,是三個月後一個寂靜的清晨。他推門而入,我擡頭就看見他,興奮地跑上去迎接,甜菜紫色的長裙鼓起來,裏面灌滿屋外的春風。嗨,好久不見。

宋坡先生說,今天你來服務我吧。老谷冷眼旁觀,端坐在他的工作領地瘋狂地玩遊戲。

我領着宋坡進入平行田,準備離開的時候,他說,陪我一起。我說,這是你的個人訪問。他用不羈的語調問我,你訪問過你的平行世界嗎?我說,我沒興趣。他說,請你陪我吧,我希望你在。我搖搖頭說,不行。

他詫異我竟然會拒絕,而我拒絕的原因和拒絕那個女孩不同,前者是對虛僞的厭倦,後者很簡單,我怕我會忍不住說出真相。

這座柳黃色梯形的房子建在河邊,兩岸種着白柳,此時落地窗外柳絮如同下雪般散落,有些緩慢而堅定地落滿玻璃屋頂。

老谷不知何時站在我身邊,用陰冷地語調說:“你喜歡那個人什麼?”

不尋常的提問。我說:“你想了解什麼呢?”

“就是好奇你的行爲到底意味着什麼?”

“好奇就意味着你並不是無動於衷。”

“你把這種東西理解爲愛?”

老谷冷笑着離開,這時宋坡出來了,他迎了上去,換成和藹的笑容說:“怎麼樣,有收穫嗎?”宋坡眼睛看向我,那眼神裏有關切,有迷惑,他心不在焉地說:“你們這最多能訪問幾個時空?”

老谷思索了一會,說:“你想要訪問幾個?”

宋坡說:“一萬個。”

老谷臉上閃過那麼幾秒鐘的爲難後,低聲說:“宋先生真是明智,一萬個沒問題。”

宋坡很詫異,說:“我開玩笑的,我也沒時間訪問那麼多,一個我就夠我頭疼的了。”

宋坡不再理老谷,而是慢慢走向我,就像走向我的春天,突然發現我的春天只有他一個訪客那樣驚慌失措。

我的心正在經受折磨,那種想要說出真相的衝動像一粒長着翅膀的種子,漂浮在我和他相互試探的對話裏,那些對話大多數說的都是廢話,堆積如山的廢話。

最後他約我週末去天堂坑大街種樹,我愉快地接受了,我喜歡種樹,和喜歡的人一起種下一棵樹,和整個人類的智能文明一起成長起來的樹,一棵即使栽種它的兩個人感情死了,還會繼續光合作用的樹。

宋坡走後,老谷悠閒地吹起口哨,一首故意變了調子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哨聲停了一會,他說:“你和那個朗勒還有聯繫嗎?哪天幫我約一下,我這僵硬的脊椎總是隱隱作痛,害得我天天失眠。”說完又吹起來,並不期待我能迴應。

我笑了,說:“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不是要置身事外嗎?突然提朗勒幹嘛?”

老谷也笑了,一種令人發冷的笑,說:“不是說過嗎?置身事外很容易,投入其中並冷眼旁觀纔好玩,你很危險,同時也讓我處於危險之中,所以溫馨提示你一下,最好什麼都別說,只管談你的戀愛就好。”

“我儘量。”

說完,我已走出門外,夜風如水般流過我的眼睛,瞬間我感覺我的眼睛亮起來。

一個荒謬但似乎又接近真相的想法在春風裏無處遁形,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一個生命起源於我的孩子,因爲我快忘了母親的樣子,忘了她的溫暖,忘了如何做一個孩子。

母親離開我已二十年,今晚我想她了。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她真正愛過我,父親會有新的女人,而我不會再有新的母親。

哪怕我已是黑色的我,我也接受,並不再爲此覺得對不起母親,因爲我並不是母親所期望的那種孩子,可這就是真實的我啊。

我想創造一個孩子,和一個第一眼就喜歡的人,最差的不愛也行,我會看見孩子身體裏流淌過母親的血液,愛情就是通往母愛的那條河。沒有母親,我的心腸僵硬如同混泥土,我忘了如何去愛,如何接受被愛。

那天我認真打扮自己,錦葵紫長裙,黃昏粉口紅,墨黑色高跟鞋,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半個小時。這半個小時裏,天堂坑大街森林般密集的植物幼苗放在冒着水汽的玻璃階梯上,一棵棵等着被人領走。

我也擠進人羣,用眼睛的直覺挑選一棵即將和宋坡一起栽種的樹苗。最後我選了一棵橡樹苗。據說這是一種只要有機會活下去就能活上百年甚至萬年的會開花的樹。

我給它取名如凡,我母親的名字。

宋坡找到我,那不羈的光芒如影隨形,他靠近我說:“你真漂亮,選好了嗎?”

我領着他去了224號空地,那裏有兩把黑色鏟子和栽種說明書。我把說明書扔了,拿起鏟子開始挖坑。宋坡的力氣很大,樹坑一會就挖好了。我們種下如凡,一個工作人員交給我一張松樹皮做的通行證,以後我可以自由出入天堂坑大街,用手機掃描年輪。

這時宋坡入迷地看着我說:“上一次訪問,我和另一個世界的我聊到了你,他相信一見鍾情,神奇的是,他的妻子是你。”

這是老谷用通靈設計的人生嗎?這就是他說的投入其中並冷眼旁觀的意思?而我只是想要一個孩子,一個讓我重拾孩子心的孩子,但我不會是任何人的妻子。

我的慾火在春風裏搖晃,宋坡也深情地看着我,他的眼睛裏有閃電和驚雷,我們已顧不上喫晚飯,驅車去了謬之城,一個尋歡作樂而不會有人驚訝的地方。

夜幕已呈現出黑色和恆星的藍白色,我們鑽進一間散發着春日樟樹氣味的小房子,幾乎沒有言語,只有身體像是氣泡一樣,碰撞,破碎,物質融合,一場救贖意味的慾念之火燃燒着那間名字叫做“煙火”的小屋。

那一排排數不清的小屋塗上夜晚無法展現的色彩,多達上千種顏色,一直延伸到海邊。

肉體是充滿力量的魔法師,我和他已精疲力盡。後來他睡着了,我起來,一個人離開。

裙子上還有他的氣味,我知道風會吹淡這些氣味,還有時間,會徹底淹沒這些氣味。

某天早晨醒來,我又在房間裏發現一隻蜘蛛,它是沒死?還是平行世界裏的另一個它?我懷裏的孩子也醒了,她聞起來有種清新的叢林氣息,肉乎乎的小手指着那隻蜘蛛咿咿呀呀,我什麼都沒做,屋外的春天又來了,如此準時,準時地令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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