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語言 57 達達

世界是一個多邊立方里,在這裏面,人們可能努力地想要到達某個平面的邊緣,甚至瞭解所在平面的形狀,但當他真的到達邊緣,面對完全不同的顛覆了的世界,要邁腿過去絕對是一件難事。

下午,趙恬恬提着剛買回來的首飾從路口下計程車,一個花白頭髮的小個子老太太頭也不擡地拿着已經壞了的掃帚打掃自己門前的街道。她稍將步子放慢,想趁着她向外掃的空擋走過去,沒想到她卻故意使勁,在她經過的時候揚起許多灰塵。

面對旁人的冷嘲熱諷並不困難,不容易的是面對自己。恬恬越來越明白自己對鄒斌的那份冷漠,並不是討厭或者其他的什麼情感,不過是最不起眼的那種不喜歡裏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連討厭都沒有。他既沒有足夠的魅力,也沒有勇氣。她希望冷冰霜的距離感能夠讓他們的關係在恰到好處的時候結束,誰也沒喫虧,倒也沒賺到。各取所需。

可是趙恬恬實在厭倦了過去的生活,辛苦、拮据、煩悶。從一進這房子那天起,她對那種生活所有的適應和忍耐,就突然都走到了無法維持的極限。現在的生活,舒適、方便、應有盡有。

如果有人說,像她現在這樣是被包養,是毀壞別人的家庭,是動搖社會的穩定,那她一定會冷笑着迴應:“請你到我的位置來,你會知道另一種人生。”

是的,僅僅是心安理得的舒適感,就可以把人改造成另外一副模樣,而且只要是擁有改造的記憶,就是凌駕於他人之上的。如果說從無產者變成一箇中產階級,是腐蝕性的,那她還可以這樣說:“任何人都向往財富和腐蝕,只是多數人沒有條件。我的無產生活,早在做下跳離階層的決定的時候就結束了。現在不是開始,而是很久以前的開始的延續。”

今天上午,她要去一所畫廊,給空蕩蕩的白牆面選購裝飾品。

對於這件事,鄒斌是如此說的:“我們之間需要培養感情,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是我想,你可以用閒下來的時間來打理這所房子,讓它更像一個家。”

一個工薪家庭的陳設——咯吱作響的餐桌,從摺疊縫裏能看見多年沉積的油泥;轉圈印花的盤子,底部一碰就發出難忍的噪聲;舊的牙籤桶,輕輕一碰就翻倒在桌子上;洗不乾淨的抹布、隨處可見的用過的塑料袋、不同規格叮噹作響的玻璃水杯……

她已經不想再佈置一個這樣的家了。他們有一個傭人,手裏時刻拿着一塊潔白的抹布,每當清晨起牀,房子裏的每一塊地板都閃閃發光。

她需要的是一些別的東西,不是固定住的東西,是可以作爲話題的,可以像空氣一樣在家裏流動的,可以創造出某種氛圍的東西,就像音樂,就像美術、攝影、泥塑,就像她臥室裏的雕花紅木,用手拉開時側面的模板彼此摩擦發出易碎的提醒,稍一鬆手拉環就清脆地打在木板上,好像能把雕花撞掉。

多了許多沒有用的東西和沒有用的事,這纔是生活。

她穿着白色長裙,雪白的脖子、鎖骨和胳膊恰到好處的裸露出來,上身的鏤空圖案與內襯之間相互掩映,到腰線處形成規則的褶皺,每兩個褶皺之間相隔着相同的距離,讓整個腰身都規矩又靈動。她邁步時,裙襬下沿從腳踝輕輕地滑落到腳背,然後隨着重心的移動,腳底即將接觸地面,露出金色扣帶鞋和嬰兒般的腳趾。

車平穩緩慢地從車庫裏出來,停在身前時,前門的門縫正對着她的身體。

畫廊是一個離了婚的華僑開辦的,除了表現宗教和西方文化的傳統作品,多是些美院學生的畫作,使用顏料的居多,創作作品的只佔少數,而表現美、憤怒、自由、愛的作品,幾乎沒有。

女主人的肩膀很美,光滑的肌膚在燈光的作用下發出寶石般的光澤,她走在恬恬前面時讓她覺得自己也像個貴族了。他們在一樓走了一圈,大體介紹了所展示作品的特點和一些技法,到了二樓,就都是名畫仿品。

“達達主意作品是學生們很喜歡的創作方向。”她微笑着來到一幅畫前繼續說道,“最初的達達主義,表達的是一種反叛意識。在中國,人口基數導致的人口總數的龐大,讓每一個帶有固定標籤的羣體都會受到巨大的壓力和約束,因此在藝術繪畫領域,中國的執筆者被緊緊地束縛着,壓抑的情緒,讓他們有着明顯突出的精神力量。這是一幅仿品,雖然沒有自己的創作成分,但是他九成以上還原原作的技法,並且深入挖掘原作的情感內涵,本身就是十分精湛的創作。”

他們繼續走,來到一幅灰藍色的作品。

在渾然一體的黎明森林背景下,二十多歲大男孩子的頭部輪廓與自然景色渾然一體。他的臉上佈滿草木,怪石嶙峋,可是神情卻單純懵懂,在他大腦的深處,睡着一個長髮的女孩子,她的頭髮盤曲落下形成一汪泉水。

“這部作品曾經在拍賣會上售出,但是因爲會後有人高價收購,雙方爭執不下,只能由官方將作品收回,後來因爲多種原因,誰也不肯買,作者就將它掛在這裏工藝展出了。”

看着這幅畫,趙恬恬想起了倪鵬。

物質生活的豐富,讓她有能夠充分的忘記過去。她微笑了一下,沒等主人說完,就輕飄飄的走向另一幅冰雪初融的山水畫。

天空趁着他們喫飯的空擋下了一場雨,窗戶上佈滿了水滴,輕微的振動讓它們無法固定自己,不得不向着斜下方滑落,導致那個地方的水滴也不得不被撞的落了下去。一個水滴造成的一連串悲劇性的墜落,又在玻璃窗上留下細細一條線,慢慢也都匯率起來,等着墜落。

看見鄒斌走進大門,趙恬恬用左手端住咖啡杯,右手輕輕地向上伸展手臂,手掌放在玻璃窗上,形成一片模糊的霧氣,水滴紛紛流成水路。

一看見窗內的趙恬恬,鄒斌的心裏立刻起了變化。他忽然覺得彩虹不期而至,在這之前的所有煩心事都一掃而光了。這種變化無疑是複雜而奇妙的,也是單純而澎湃的。走到門口時,他趕緊整理一下衣服,用手在臉上摸了摸,好像能把外界的灰塵泥淖都抖落掉。

他要趕緊走到恬恬身邊去,因爲只有加快速度,他才能在她轉過身之前,從身後輕柔地抱住她,就像捧一塊甜蜜的捨不得入口的奶油。哦,要是有那麼一口奶油,現在的他一定也會小心翼翼捧給她的。

“她可別突然轉身啊!”鄒斌在心裏默唸,腳步逐漸放輕,假裝出平靜,好像是趙恬恬在心急如焚地等着他,而不是他火急火燎想要用她的身體填補自己胸前的窟窿。

鄒斌把兩隻手分別從身後環住恬恬。她和裙子放在一起看,就像鴿子的羽毛般輕盈,而她本身,是那條羽毛得梗。鄒斌將胸膛與她保持幾公分的距離不敢接近,只把她的一對手腕握着。

“麗姐給我做了咖啡,你嚐嚐?”

趙恬恬慢慢轉身,手裏的杯子上粘着一點淡色脣膏。

鄒斌瞥了一眼說:“你喝吧,我就這樣站着。”

氣氛一下凝固,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鄒斌太習慣看塗了顏色的嘴脣,因而已經十分反感了。

“做什麼了?”恬恬問。

“瞎忙。”說着,鄒斌把臉進恬恬的頭髮裏。

當鄒斌的額頭上的皮膚觸到她脖子上的小塊皮膚,她頓時感覺到他的疲倦。他無力的手臂和外突的塌軟的腹部挨着她,僅僅是挨着而已,和幾個月前倪鵬的壯實的肩膀的禁錮完全不同。

鄒斌沉浸在雙腿的麻木和嗅覺的放鬆之間,覺得就快要睡着了,他的身體也越來越沉。

他身體的沉重,和她的輕盈,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這種對比再次讓他覺得她是虛無的,她給他帶來的每一個美好都必然會創造出同樣多的痛苦。

可是在許久之前,是一個晨光微啓的早晨,那片長滿淡綠色草絨的山坡上,春天與熊擁抱着,打滾嬉戲。也許是還沒有他,也沒有趙恬恬的時候,他就已經如此渴望,渴望着與她依偎在一起共同品嚐一段人生,從而此生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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