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語言 61 星夜

她手裏緊緊握着這隻小手,食指死死扣住它,指甲恨不得深深地扎進它的肉。

她用另一隻手用力地推開眼鏡,告訴自己只要睜開眼睛,所有魔法都會消失。

父親在牀上挪動身體,引起牀墊晃動,真實的就像每一隻冰淇淋都是甜的——不可動搖。這種晃動讓她感受到傷害的逼近,他正伸出手來,朝着自己。

他到底是誰,假裝睡在她的身邊,在大雨聲中一遍一遍問自己私密的話?他又爲什麼好像和這小小的怪物一起謀害自己?

突然之間,她睜開眼睛。

恬恬被迫從車上下來,司機只說育苗基地去不了,下了雪,不安全。

夢製造的混亂還沒有散去,一身細汗在與司機的爭執中散去,望着汽車向前行駛的背影,她覺得自己就像被遺棄了。

風從面前狠狠刮過來,沒一會,她就覺得頭皮冷得發麻。她不住地將拇指摳在食指的外沿,回憶那個孩子幼嫩小手被自己捉住時拇指的觸感。路邊均勻地擺着幾個蒙了灰的雪包,每個上面臥着兩個很深的腳踩出的坑。成堆的雪與剛下雪緊密地對比着,不過是時間問題,一種潔白無瑕,另一種已經變得灰突突了。
經歷了這麼多事,趙恬恬已經承認了歲月的侵蝕,不再自欺欺人地把自己當成別人眼裏的小孩子。隨着陳悠然的病情加重,她已經習慣了頻繁地獨自在城市與鄉村之間往來,就像穿梭在自己的身內身外,和記憶軸線的過去與現在。

和上一次不同,恬恬一到晴山,立刻就找到了倪鵬。要說怎麼一下子就找到的,這有許多巧合,但她明白她自己,明白這是主動的,積極的,不考慮後果也沒有任何猶豫,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

在來的路上,她聽四個女人用一種宣講永遠都不會被推翻的真理的語氣談論男人。話題裏面,既包括了暴戾男人的懦弱,也包括溫柔男人的小氣——男人在外人面前完美無缺,他在家裏就是個自私鬼,他如果在家中慷慨,就一定是心有不專。

恬恬一邊走一邊想,如果按照這種邏輯推理下去,一個好男人永遠也不會出現。她把圍巾向頭頂攏了攏,風吹着她的側臉,她用手捂住耳朵,可是四面八方的風還是不放過她這唯一的路人。等她適應了一種多年前就找到的在風雪之夜中疾走的辦法,她才忽然發現,剛剛盤旋在腦中的那些談論,以及那些許許多多於己無關的概念、主意、某些喜好和厭惡,都屬於只不過是所謂偏見之中的冰山一角。

她已經感覺到從鄉村的泥土地裏返上來的冷。爲了讓時間在加快的腳步下流逝的更快,她不停地回憶起沿途的見聞。

車站裏,一個到不了十歲的姑娘,戴着地域上少見的兔耳朵毛絨帽子,從身後看真像個粉兔子,可是沒有任何可愛的感覺,倒是一種戴着騷臭味道的真兔子的沒有脖子的蠢笨。她回過頭來,戴着一副粉棕色眼鏡,左手裏拿着一個獨角獸玩具,又長又紅的尖角在轉身時劃破了身邊跑過去的人的衣服,留下一個明顯的窟窿,可她卻頭也沒回,似有幾分故意。

恬恬又開始胡思亂想了。她在內心裏有着什麼,她自己都很難以描述的清楚,但那東西從小就有,只不過最近的日子裏,好像忽然受到澆灌的植物,忽然就有了些茂盛的意思。

晴山有好天空,這是出了名的。十年前,地方政府開始打起旅遊興城的大旗,一批批旅行雜誌的記着和旅行社的採編到晴山及周邊的小城鎮採風。在晴山的風土人情和天然景色中,天上的星星排第一名。它們閃耀明亮,擠擠挨挨,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是不會相信世界上能有如此漆黑的夜晚和如此密集的星星的。

幾百米距離的前方,她已經能看到育苗基地的二層樓房,那個院子裏沒有狗,在二層的十幾個黑洞洞的窗戶中間,有一個明亮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那是一種從潘多拉里幻化出來的魔力,附着在上面,有一種讓人難以捉摸的吸引,那背後則是某種命運的指引,帶着一些詼諧和故意捉弄。

她順着被踩出許多深坑的雪堆一直走,腳下的寒冷逐漸順着血脈的方向朝着她的身體上半部分散發出熱量,她也就開始微微地出汗,這個時候,冷風吹着她的感覺就更明顯了。但夜晚畢竟是溫柔的,比晝夜交替的時候溫柔的多了。沒多一會,她就來到了那個孤孤單單在黑夜裏亮着的方方正正的窗戶下面,在窗戶裏面,立着一個模糊的熟悉身影。

她猶豫着,朝着那個窗戶走,等一近了,才發現一樓的門裏面掛着一條很粗的自行車鎖。

倪鵬從二樓下來。

他穿着一件半舊的黑色羽絨服,紅色的走線裝飾證明了這是他——腳上蹬一雙耐克鞋。

他的頭髮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微微發黃,嘴脣上沿多了些細淡的胡茬。他趕緊打開了門。他的下半張臉依然輪廓分明,嘴角還是微微上揚,眼先茫然瞪着恬,然後便閃爍出許多難以言明的色彩。那是他內心的色彩,黑夜裏是反射不出來的。

他們肩並着肩走上臺階,誰也不說話。

二層小樓裏異常溫暖,每個臺階上都鑲嵌着金屬條邊,踩在上面發出叮叮脆響。

倪鵬推開淡綠色的木門,這是一個兼做辦公室和臥室的小屋,進門一側是桌椅板凳,窗邊是牀,窗戶上沒有掛簾子,連掛窗簾的架子也沒有。

倪鵬把椅子轉過來讓恬恬坐下,自己則背靠着牆壁站在那裏,說:“你喫晚飯了嗎?”

恬恬默不作聲,只是用眼慢慢地望。這房間像極了老電視劇裏面的員工宿舍,任何稍微現代一點的地方都是沒有這種風致的。他們各自在自己的地方定了定神,說了些話,有的沒的,各說各的。

到了九點,倪鵬的手機忽然就響起來。

恬恬盯住不住出聲的手機,好像它是一個有靈性的東西,故意因爲着什麼,提醒着什麼。倪鵬走過來,只看出簡短的五位號碼,手機的屏幕就暗下去了。

倪鵬轉身看着恬恬。

他從一見到她就不停地反覆問着自己。可是心裏從前的從容,一旦被世俗覆蓋住,他就失去了自由和思考的能力,就像魚遊進了水草叢裏。

“我送你回去吧,天晚了。”

恬恬驚訝地擡頭望着他。

“怎麼了?”倪鵬問

“你以前從來不這麼說話。”

倪鵬也知道自己狀態不佳,可聽見恬恬如此說,他卻忘記了應該換種語氣,或者說點別的,反而在內心裏感慨起自己的衰老來了。

“以前人都叫你色倪,你是有名的臭流氓。”
這一句話,就像蠟燭的芯,只要點燃,整個屋子就亮了。

倪鵬的眼裏閃出一些光芒,他又像從前那樣,轉過身來面對着恬恬,蹲在地上,拉起恬恬的手,靜靜地仰望起她來。“你別在流氓前面加臭啊。”他的聲音又有了那種久違的溫柔,雙手不住的慢慢捏揉她的手,讓溫度傳進去,使她覺得手裏面的冷和外面的熱相遇了。但是可厭的溫吞吞的麻木讓她感受不到他的皮膚與她的手接觸時那細微的觸感和引起的內心裏巨大的波瀾,他們的這些溫情脈脈,都被天氣的寒冷和室內的拮据給淹沒了。

“可那時候你就是啊。”恬恬說。

倪鵬將一隻膝蓋跪在地上,緩緩地嘗試着把頭輕放在恬恬的膝蓋上。“別說年輕時候的事了。”

倪鵬本來的一句自嘲,在幾乎嚴肅的語氣中顯得真實可信起來。

恬恬把倪鵬鬆開的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然後又移到他的頭上。他的頭髮像他的眼睛,他的心一樣乾淨。“是,咱們都老了。”

倪鵬的心裏忽然使勁地一緊。

他像是給石頭砸了一下,一陣恐懼死亡般的感覺瞬間侵襲了他,讓他的心頓時疼了幾下。

他趕緊用力抱緊了恬恬。

“你到底是想怎樣呢?”他幾乎是懷着一種悲痛說了出來。

他們就這樣相擁了很久,電暖氣因爲連續加熱發出警告聲。總是半夜時候像小孩哭似的一對貓也已經叫開了。

恬恬推起倪鵬,用手捧着他的臉。他還是那張明星般的臉,不過是從偶像明星變成了實力派,皮膚黝黑,眼神憂鬱,嘴脣和眉眼間覆蓋着異曲同工的讓人慾罷不能的禁慾。

她把右手移動到他的臉上,輕輕地撫摸他寬闊的額頭、他的眉毛,左手也跟上來,捧着他的臉,撫摸他的眼睛,然後是嘴脣。她的眼神在他的臉上游移,多年以前的沉澱壓實的情感在她的心底浮蕩起來,像一層層的紗,矇住她的眼睛。外面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她覺得再清醒不過,再自由不過。他的呼吸加快了速度,雙腿不知不覺地向前挪移,他感受到了他們彼此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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