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樹(二十八)

曾家灣,哪裏彎?門前大路通衡陽。前有河,後有山,柴方水便好田莊。

曾家灣果然是個好地方,那山名雞冠,若是你以名字存想,果然是越看越像。河名清水,不過是一條小溝渠。鄉人取名都喜誇大其詞,倒也無需較真。

站在離村尚有半里遠的一片竹林前,仇雲保學的布穀鳥叫聲“哥哥苦”才叫了兩下,竹林裏有人嘻嘻一笑,隨即走出個紅衣女子。

那女子十八九歲的年紀,近一米七的個子,明眸皓齒,膚白貌美,身段窈窕,微顯豐腴。

她親暱的倚在雲茄子身側,螓首微偏,輕啓貝齒,向我說道:“先生就是雲哥常說的申學兵吧,果然一表人材,風流倜儻,更兼德宏才羨  ,小女子屢屢懷慕,今日一見,三生有幸。”

一番馬屁,拍得我腦殼尖子都癢,不由笑謔道:“小姐就是曾南婷吧,果然貌比天仙,伶牙俐齒,我老弟有福了。只是你的捧殺功夫實在太過神奇,我現在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再說,我老弟是你雲哥 ,你對我卻以先生稱呼,實在有點厚此薄彼,呵呵,唉!定是不才愚頑不堪,難入方家法眼,歉甚愧甚,萬望海涵。”

仇雲保笑而不語,作壁上觀。

曾南婷面容微羞,稍現忸怩,自知雕文泥古非我敵手,不由換了種口吻說話:“學兵哥你們走了這麼遠的路,一定口渴了吧,不如到屋裏喝杯淡茶再說。”

她語言柔滑,聲如鶯簧,說話之時妙目流轉,隱含蕩意,不絕地向人逞嬌送媚,似乎不是個太正經的女子。雲茄子早已迷失在她的風情之中,口角輕斜,有流涎之勢。我雖夙根深厚,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況味。

“且慢!”我止住兩人,慍言說道:“我們今天所爲何來,難道你們都忘記了嗎?你們不要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你們兩個要想在一起,任重而道遠,結局如何,還在未定之天。”

雲茄子似乎如夢方醒,晦澀開口:“老…老兵,依你說、應該怎麼辦?”

“怎麼拌?涼拌撒,你敲釘時怎麼不問我?”我沒好聲氣地回,“首先,我們進去後隨便蘭婷父母怎麼說你,甚至罵你,你都不準發火,先聲明一點哈,如果你敢使拂袖而去那套我一腳踢死你,現在不是逞硬梆的時候,要摔軟跤子,知道不?到時蘭婷在一邊敲邊鼓,要以情動人,天下沒有不痛愛自己兒女的父母,只要我們功夫到堂,應該可以說服他們,現在我們就好好商量一下,怎麼開口,怎麼做工作,先把你們的辦法說出來我參謀、參謀。”

老申向以小諸葛自居,做事謀定而後動,不打無把握之仗。仇雲保既然把說服他岳父母的重任交給我,我不接便罷,接了就一定要完成。現在我對其內裏山河還雲遮霧罩,當然首先要打探個清楚明白,到時候三寸不爛之舌纔可以有的放矢,言之有物。

曾蘭婷面色突轉黯然,有點難過的說:“我這次回來爸爸媽媽都不理我,喫飯都懶得招呼,是我太傷他們心了…”

我呵呵笑着打斷她說:“南婷,你這個態度不大對頭,你和我老弟談戀愛光明正大,有什麼對不住你父母的?反是他們橫加干涉你的婚姻自由,爲了自己那所謂的面子以斷絕關係相威脅,這種行爲是種道德的綁架,你完全可以理直氣壯的反對他們,依我說,你們可以私奔啊,呵呵,你們早就生米煮成熟飯,私奔是多此一舉哈。你自己的心態放正,纔可以說服你父母,如果像你現在這樣明明自己有理卻覺得自己理虧還怎麼去說服呢?

孝順是一種善良,可我反對愚孝,因爲愚孝害人害己,是對善良的褻瀆,天下真的沒有無不是的父母嗎?不見得吧!也許他們對兒女的控制、出發點是好的,可是每個人的思想、觀點以及處理事情的方式都不同,往往有些人認爲對的,其實極端錯誤,比如,你的父母,她們以老眼光老思想看待和衡量新事物,這是極其愚昧的,不好意思哈,我是就事論事,不是故意針對南婷的父母。

順從錯誤,便是背棄正義和公理!”

最後一句落音很重,帶着蠱惑之意。仇雲保嘴角一抽,自然明白我的意思,這種事由南婷出頭效果最好,人家骨肉至親,豈是外人可比?那南婷眼尖,竟然發現了我和仇雲保的小動作,我爲了掩飾,故意呵斥道:“你擠眉弄眼乾什麼,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對!你怎麼可能不對呢?你的教導我一定牢記,不敢或忘!”雲茄子嬉皮笑臉,毫無正形。

我見他一點也不緊張,以爲他已決定破罐破摔,心中便也有了無所謂的態度,是啊,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他們已經是事實婚姻,誰也拆散不了,南婷父母同意是錦上添花,不同意也做不到釜底抽薪。便對雲茄子說:“不管今天的事情結果如何,我先和你約法三章,如果你違犯一條,就要向我磕頭一次。”

雲茄子毫不遲疑地回答說:“好!你先說,只要是正確的,我一定遵守。”

“要得,耿直!第一條你必須做到,不管別人如何說你壞話,如何用激將計,你不能動怒,如論如何都要隱忍,你要學習韓信,忍人所不能。”

“這個容易,我把自己當啞巴聾子就好。”

“第二條,無論南婷父母提出什麼要求,你都先答應就是,當然咯,如果要你們分手不在此例,就算他們要砍你一刀,你也要伸出脖子,放心,有師傅在不會讓你死的 ,你要是死了,南婷肯定也不會獨活撒。”

“嘿嘿,你辦事,我放心,再說岳父岳母要郎把公死,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否則就是不忠不義,貽笑天下,我引頸待戮,慷慨就義就是。”

“好!不愧是雲茄子,第三條就是,你要對我言聽計從,不得質疑,就算要你喫米田共,你也要疾奔廁所,這三條,你依得嗎?”

仇雲保沉吟片刻,臉色一正說:“依得,未必做兄弟的還會害我。”

南婷微微一笑很傾城,說不盡的風情萬千,突然側頭問仇雲保:“你兄弟怎麼罵你茄子,你的手動過手術後一點後遺症都沒有,這混號有夠難聽的!”

仇雲保哭笑不得,口裏像含了個茄子。我暗罵這個女人憨傻,解釋說:“鍥是鍥而不捨的鍥,淄是錙銖必較的淄,合起來的意思你懂的,還真不是罵人話。”

南婷自然知道我是信口開河,卻也不好計較,攙着雲茄子的胳膊前面領路。我在後面跟着,不好意思看她搖曳的身姿,只有抽出煙,吞雲吐霧起來。可憐雲茄子買的白沙,還未進南婷的家門,就沒了好幾支。

南婷的家是三間新砌的紅磚瓦房,房子不高,勉強可稱兩層樓,自己用匣子做的磚坯,燒製的時候可能煤炭的比例沒有掌握好,磚頭雖未完全變形,但表面焦化,盡是黑色氣泡一樣的麻點,看着給人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專業術語稱之爲過老磚,是種過猶不及的半失敗品。還有一種煤炭放少了的,磚模外表光潔漂亮,裏面沒有燒透,硬度反不及土坯,一拍就碎,這叫嫩磚,是完全的失敗品。所以至聖提出的中庸之道,確實是放之四海皆準的定律。

我們的行蹤早被那些腿勤嘴快、好奇心強的半大孩子們宣揚得滿曾家灣盡知,經過處不乏對我們指指點點、小聲議論的村民。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看來曾蘭婷和仇雲保的事早就不是祕密了,想想也正常,農村裏綠豆芝麻都可以長成參天大樹,男女情事如何可能不沸沸揚揚,碎嘴女人的閒聊,總是添枝加葉,極盡誇張之能事,便是小小的魚缸都可以翻起三尺巨浪,都說謠言止於智者,可農村的智者忙着發家致富,對這種事根本不屑理會。

進門時蘭婷身子半側,伸着右手,請進的姿勢甚是標準,雲茄子神色拘謹,低頭彎腰,推我先入。我昂首闊步,跨過門坎,神目如電,向屋裏睃巡。

只見神臺下襬一方桌,正中坐一白髮皤然的年過花甲的老婦,神情侷傲,一雙混濁的小眼看着虛空。左右哼哈二將是一對中年男女,目光眈眈,隱含譏諷,注視的卻是桌上的一隻盛茶水的瓦壺。

我沒有做空氣的覺悟,雙腳並立,對着神臺拱手一禮,神色自若、不溫不火地緩緩開口:“冒昧打攪,唐突勿怪,此番造訪,情非得已,貴府千金蘭婷小姐與我兄弟雲保互生情愫,已成愛侶,故不揣愚陋,厚顏登門替兄弟求親,還望三位高堂看在蘭婷和雲保真心相愛的份上大發慈悲,玉成美事,則,大恩大德,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雲保和蘭婷倒也聰明,見我妙語連珠,情懇意切替他們說合,當下兩人十指互扣,垂首恭立於我這個正作舌戰羣儒之態的小諸葛身後。他們身子輕顫,緊張惶恐之極,形如等待宣判的疑犯。

我正自得意,卻聽一聲驚堂木在耳邊轟然炸響,那老婦將一隻茶杯用力墎在桌上,茶水四濺,倒也頗具聲勢。老婦喘着粗氣,手指抖索着指向我們,嘴皮翕動:“豈有此理,不成體統,羞辱先人啊……”

我心中無名火起,皺眉看向老婦,冷笑道:“氣大傷身,你老人家走的路比我們年青人過的橋多,喫的米比我們喫的鹽多,爲什麼還有這麼大的火氣呢?青年男女鍾情懷春出自天性,不悖法理人情,這怎麼叫羞辱先人呢?我們滿懷誠意前來求親,又何來的不成體統?何況來者無罪,你老火發無名,難道我們還來錯了?”

那中年男人也站起身來,手掌在桌上一拍,說:“你說破天去,這事我們也不得同意!你們…你們是來給我扣屎盆的,難道還要我們領你的情嗎?”

中年女人面孔扭曲,口放泣聲:“一家有女百家求,有人上門求親本是好事,可是——他們兩個名不正言不順,我家姑子嫁給他哥,我女和姑父兄弟……我一想就是刀戳房心啊!我一家人的臉都丟盡了啊,出門都要蒙奇麻布(月經布)啊,我何個果個命苦啊,養女忤逆不孝不聽大人的話啊!這位阿修(阿叔)你莫計較我們的態度,實在這事太…那個了。”

我長嘆一聲,說:“你們先不要這麼激動,本來簡單的事情被你們搞得複雜了,我先說一點哈,婚姻法是否有規定蘭婷和雲保這種關係不能結婚?既然法律認同,她們在一起名正言順,誰也不能反對,否則,就是對抗法律,這種事正常人不會做 吧?!你們顧慮的是曾歡迎、曾蘭婷兩姑侄嫁給兩兄弟說起來不好聽,那麼我請問你們哈,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舌頭長在別人嘴裏,那個攔得住別人說話?如果我們在意別人說話,還活得成嗎?”

老婦插嘴說:“人要臉,樹要皮,臉都不要還是人嗎?…”

中年男人勸住老婦說:“娘,你先聽他把話說完,我看他能說出什麼花來!”

我搖搖頭,繼續說道:“人終究是爲自己活的,自己活的滋潤,活的快樂,又何必在意別人說什麼呢?雲保人長得高大完武,英俊瀟灑,不說是萬中無一,等閒也找不出這樣的人才,另外他脾氣好,會體貼人,任何女子跟着他都不會喫苦受罪,最重要的是,雲保是做生意的天才,這一點相信曾歡迎兩口子都和你們說過,可以說,沒得雲保,她們就是餬口都是問題,還想在袁家屋造那麼好的房子?你們曾家灣也是個大地方,可是我看了一早,也沒有找出曾歡迎家那種房子哈。現在周遭幾十裏地,誰不羨慕、誰不嫉妒曾歡迎兩口子?人到這個份上,家裏有好房子,外面有門好生意,住好多喫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別人最羨慕也羨慕不去 ,這纔是人上人,這纔是過的好日子,雲保比他哥強的不是一星半點,今後的成就他哥無法望其項背,這樣的女婿,誰不喜歡?誰不願意?多少人拜了幾輩子菩薩,燒了無數的高香也求不到這樣的女婿,你們竟然把他往外推!蘭婷不是你們親生的?和你們有仇?所以你們纔不願意她今後過好日子?不願意她享福?”

老婦癟癟嘴說:“世上又不止他一個男人,我蘭妹子難道找不到其他好的?”

我癟癟嘴回:“世上男人是多,蘭婷喜歡的只有雲保一個,女人要是和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在一起,一輩子都不會幸福!至於有沒有其他好男人,呵呵,我年輕識淺,還真不知道,你老個見多識廣,不知看到了多少滿意的?只是有點可惜哈,三十六條龍,女子喜歡的那條纔是真龍。”

老婦面色轉緩,擡了下巴說:“我哩不是那種老封建,新社會也不興包辦婚姻,我哩也是爲蘭妹子好,俗話說,親願親好,鄰盼鄰強,何況自家人呢?這位阿修,雲…雲保趕得上他老兄?”

我呵呵樂了,說:“只強不弱,這一點你老個可以問你女兒曾歡迎,不是我看不起你老個的女婿哈,牛老兄也就是給雲保提鞋的料,可能還找不着地方。”

中年女人前倨後恭,起身讓座:“不好意思,貴客上門,我們居然沒有看座,快請快請,蘭妹子,還不去泡茶。”

蘭婷爽快的應聲“哎”,風捲草一般的去了,眼看好事將諧,自然芳心竊喜。

我摟着雲保的肩,一起在蘭婷母親讓出的長凳子上坐下,雲保暗地裏伸出兩指夾了幾下,我知道這傢伙是覬覦我袋裏的白沙,便掏出一包沒拆封的打開,抽了一支雙手恭敬的遞給蘭婷父親。她父親雙手亂搖,很不好意思地說:“來我這裏怎麼能夠抽你的煙?不行,不行,抽我的…”

他從口袋裏摸出包皺巴巴的香零山,抖索抽出兩根遞給我和雲保,雲保起身婉拒,說:“不好意思,我沒學會,你們抽。”

我把白沙放在蘭婷父親手裏,接了他一支香零山,頗有易子而食的味道,我笑着說:“雲保這傢伙一看就是個妻管嚴,要做五好男人,連煙也不敢抽,真的是掉男人面子。”

蘭婷父親連忙附和:“對、對、對,抽菸提神解乏…”

蘭婷母親咳了一聲說:“不抽好,不抽好,煙抽了對身體不好。”

她父親要捍衛自己抽菸的權利,反駁說:“毛爺抽了一輩子,老了還可以橫渡長江,某某不抽菸,五十歲就嗚呼哀哉了…”

兩口子陷入了抽菸是好還是不好的怪圈,起勁的爭論着,蘭婷的奶奶便笑着制止:“你們兩個老不羞的,有麼子爭的?也不怕客人笑話!”

我也知道他們的爭論是裝模作樣,目的無非是爲了舒緩剛纔尷尬的氣氛,自然不會不識趣的去勸解,便抓緊抽菸,將香零山抽掉三分之二可以續一支白沙,白沙比起香零山好抽的可不是一點,有點後悔剛纔接了香零山,作繭自縛,否則現在抽着 白沙,又哪來的這些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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