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許多事往往非如人所願。
對母親黃名香來說，對象處都處了，婚結得越快不是越穩妥麼——既然這事早晚都得來，那早些辦了豈不讓人心安！要不然總忐忑着，連走路都輕飄飄像踩在棉花堆裏，老不得勁了！
更何況她做夢都想有個孫子來樂呵。村裏年紀比她小得多的，人家都已帶上兩三個，小的抱懷裏大的跟背後，路過她身邊還炫耀似的教那大的開口叫她一聲奶奶。一想到這她先有點羨慕轉而是失落：啥時候纔像她們一樣有福氣，被奶奶，奶奶的叫上一叫呢？
早些時候她囑咐兒子去探女方口風，兒子說做得做得（1）沒了下文；再次提及此事，兒子一拍腦殼說哎呀呀這麼重要的事咋就忘了呢，一邊說一邊沓着拖鞋啪啪往外走；再往後一次更可惱，她飯桌上腦子一熱多磕一句，那憨牛竟然悠哉悠哉搭上一句心急吃不了燙豆子，而後舀碗湯咕嚕咕嚕喝不再理她你說氣人不。再然後呢？
然後她夜裏又是翻來覆去，沒個整覺了！
兒子林華理解母親的焦急，她是生怕煮熟的鴨子會飛掉。誰老了都會這樣，凡事老往壞裏想，記念這個擔憂那個，擾得自個像只被螞蟻咬的貓，煩惱得咬着尾巴原地打轉。
林華自然不想拂逆母親意思，但卻更不想違背自己內心從事。爲啥要去強求呢，該來的總會來，不是你的拽也拽不住。倘能等得瓜熟蒂落不是更好嗎！他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去做，一方面嘻嘻哈哈應付着母親，一方面又不動聲色去做他應做的份內事情。
農曆四月初八這天，恰逢小滿。下班的林華像往常一樣，開那輛27寸鳳凰牌自行車騎對象邢月轉回家。邢月轉白天在鎮市場做魚乾生意，到傍晚待林華過來才一起收攤回村。
他們倆剛出市場門口，天一剎那沉下臉來，風一陣陣穿過身畔，成羣燕子在低空來回飛掠。林華一看是要下雨的姿勢，趕緊扯上月轉往回趕。纔回得半里路月轉說壞了壞了來不及了，話音剛落大雨果然嗶嗶啪啪沷頭上來了。
這條寬三米長一里的沙土路，乃村裏連接鎮上的主通道，左邊毗鄰狹長弧形田岸，右邊中段一爿高大小葉桉樹林，往下是一個小型紅磚廠與一間低矮瓦房。這磚廠是鎮上人稱‘’老陳伯＂的小老闆承包村裏土地建的，瓦房給僱傭看廠的村裏黃叔用。林華恰好車開到這，他一看再不躲雨就被淋成落湯雞了，趕緊車頭一繞攢力一蹬，將車蹬進瓦房檐底停住。
車一停穩月轉跳下來說好彩（2）啊有地兒躲雨，一邊說一邊撩撩頭髮理理衣襟。林華擱好車叫聲黃叔屋裏沒回音。他納悶着探頭往裏瞧，屋裏只有一簡易木板牀與一褥舊紅被子，人卻不知哪去了。
這陣雨下得好大啊，眼力所及灰濛濛一片，耳畔所聽盡是嘩啦啦，嘩啦啦混響。雨水連成一線遂屋檐往地砸，砸出一個個小坑然後水花四起碎珠飛濺。倆人一時間默靜着出神往外眺。林華憶及日曆上說‘’小滿小滿，江河皆滿＂剛想與月轉說道，她忽然轉過頭來神定定瞅他。林華被她瞅得心磣問她你這咋啦着魔似的，這時月轉口一開連聲叫他，音色有點顫：
林華，林華！
林華看她神色不大對勁，緊張着伸右手想往她額頭貼，被她一把攥住了。她咬了咬嘴脣，緊接着鉚足勁兒撩出一句話：
我們結婚吧！
話一說完，粉白臉頰頓時泛起兩片淺淺紅暈來。
…？？？林華驚得下巴就要往下掉。他下意識左手往上一託，牙疼似的呲呲嘴：
結婚？
是啊。你不想麼？月轉撇撇嘴反問他。
唔，做得。下兩天跟阿母說，叫她找師傅給個日子，坐荖（lao）（3）。
表面看似不動聲色，其實心似悶雷嘭嘭響。他巴不得馬上趕回家，將這大好消息告知阿母以慰她心。
做一世人至今，最讓大家閨秀黃名香高興的，莫過於大兒子林華結婚這事。可不是麼你瞧，從那晚聽得好消息開始，她連做夢都帶着笑，嘴巴像熟透的石榴開咧着，閉也閉不上！
其實何止她一個，七姑八婆內親外表鄰里鄰外凡已知曉這碼事的，都由衷爲這一家高興。人們自她家路過，免不了伸長脖子朝裏瞅上一眼，如果湊巧瞧見誰在家，必會興奮着閒嘴扯上幾句。那閒嘴的是看人說話的，她見了老的是這樣說：
哎喲大姊，都要做婆婆的人了，還刀樣（4）辛苦！這活留給媳婦過門來做好了！
其時黃名香在費力搗鼓扁豆醬，聽得外頭一說，擡頭笑了笑又低下頭去。
要是瞅見小的，比如林小山，她會這樣逗他：
小山嗬，大哥娶嫂子來，是爲了給你撓撓的，你命好噢！
林小山白她一眼，她哈哈哈背過身去。
倘若是見了大哥林華，那情境就熱烈多了，她會逗留多一點時間磨磨嘴皮子：
喲喲喲新郎官，都沒見你提過燈籠，咋就挑上我家月轉了！到時喝喜酒可別忘了我這姨媽喲！
其實哪是什麼姨媽，什麼‘’我家月轉＂，八竿子也打不着，只不過說着開心罷了。
大哥林華憨憨應她一定一定，她又飽肚（5）了幾句，惹得主人紅着臉不知咋應答了，這才滿意了似的，一路哼着土呱（6）過去了。她嘴裏那土呱是這樣唱的：
牛同賊心牽過嶺，千里程途妹與兄；
既已兩心同一意，路上幾長都欠（要）行！（7）
…
注：
（1）做得：可以
（2）好彩：運氣好
（3）坐荖：結婚前去女家取生辰給風水師傅，以便決定結婚日子 。
（4）刀樣：這樣
（5）飽肚 ：不着邊的玩笑話
（6）土呱：即本地話土歌
（7）牛同賊心四句：摘自崖州民歌《千古懷妻》1卷《路上情緣（下）》
未完待續
2020.05.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