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彼岸(18)

超市前倒數第二株酸豆樹下,落寞的身影映入眼簾。靠近前去似乎毫無知覺,人像靈魂出竅了一般。

張開雙臂作勢要抱她,她這才如夢初醒。定睛一看是我,耳根條而漾上一絲淡淡的紅暈。

“讓你久等了,”我擦擦額頭的汗水,“剛纔你好像在想什麼…”

“…沒,”掩飾般笑了笑,“只是發呆而已,常常這樣子,已經習慣了。”她略微眯起眼睛瞧我,“看你趕路急的——其實不必,我才從店裏出來。”

“這麼忙啊,已過飯點了…”忽然記起來,她究竟怎麼回事?

“門店要趕着開張,來幫襯啦。”她長吁一口氣。

“幫襯?那個超市…”

她慢悠悠解釋說,這家店是老闆女婿開的,要趕着開張,人手不夠用,她們是來支援的。

“他女婿?辦公區很像劉德華的那位?”

“嗯。”

“他好像是這個鎮的人…”

“是的,聽說是這地方某個村子,具體哪個,我不曉得。”

早前與他交談,略猜到幾分,話腔軟儂得像開鍋的糯米糕——此地的人說話就是如此。

“你剛纔說‘我們’,是幾個人一起麼?”

“是呵,怎麼啦?”

我搔搔頭,“在店裏遇見,感覺有些眼熟,卻以爲是錯覺…原來是你們店的…呵呵…”

她報以一笑,笑裏攜着的疲憊,讓我隱隱心疼。“不說了,找個地方,隨便喫點什麼好不好?”我徵詢似地看她。

沉吟有頃她說,好吧,依你…

已經是二十分鐘前的事了。街上頭的鎮小學旁,終於找到一家像樣點的食店,一家新開的福建沙縣小喫連鎖店。

因之飯點已過,店裏顯得冷清。靠近廚房那旮旯,穿着很正點的一個眼鏡男無不聊地翻看報紙。聽到腳步聲,他上翻着眼睛,越過鏡片瞧了瞧,隨即站起來,做了個歡迎的手勢。

“倆位?”

點點頭我看向牆上撩眼的小喫譜。“你先點吧,”我對她說。

“唔,來一份肉絲拌麪好了。”

“湯呢,不來一盅?”

稍有遲疑。“好吧,那就…點個茶樹菇排骨湯,你呢?”

“跟你一樣——再來屜蒸餃可好?”

“唔,好。”

“老闆,來肉絲拌麪兩份,茶樹菇排骨湯兩盅,蒸餃一屜。”

“好咧,”老闆擠出一副受用的笑臉,“兩位稍等。”

還沒上小喫的間隙,我仔細打量這家特色小喫店。這是一家可稱道的店子,十四平米的小空間窗明几淨,地板是光潔的鴿子灰瓷磚;草綠色塗料飾就的內牆,除了貼有明碼標價的各式小喫圖,還有模有樣地掛上三幅十六開紙大的裱框風景畫。整個店面看上去,無不顯得潔淨雅緻。

更爲新奇的是,隨着我們入座,流水般的輕音樂倏然而起。

“這店主好有情調呵,”嘴裏說着,看沒有迴應,側頭睨她——

臂肘拄着桌子,她支頤凝坐,好似又開啓發呆模式了。今天怎麼啦,是因爲太累嗎,還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

想起她說她“常常這樣子,已經習慣了”,不禁莞爾,這只是她獨有的習慣,還是凡是女孩子皆有的習慣呢,倘或前者,她柔弱的身體裏又貯藏多少柔情多少夢,又抑或是多多少少不爲人知的…心事?

說到心事,我也有呵,不過不爲外人知曉罷了。村上春秋說“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淚的悲哀,”同樣的,世上也存在着不能言說的心事不是嗎。這樣胡亂想着,肉絲拌麪升騰的熱氣撲面而來。


午時已過的街面是懈怠的一張老臉,過往的車輛寥寥,人們也早躲太陽去了。

順街而上,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走。過鎮中學,過國稅,過傢俱城,過南方電網,止步於枝繁葉茂的一棵榕樹下,那是約定俗成的客運車臨時停靠點。

鎮上的載客車難得一現,是衆所皆知的事實。西線不比東線熱鬧,沿途只有偏僻幾個縣,平日裏來去的人極少,所以客車也只稀疏幾輛,中以上午居多,其餘時段等至眼睛都綠了,車都還沒影那是極其正常。

運氣好的話當然另當別論…

她還要留在這個鎮子,傍晚才能回去;而我必須要回,因爲稍晚公司經理要沿西線而下,抵達我所在的小鎮小憩一宿,然後翌日與我一道上縣城經銷商處——內區的經銷商,那個傢伙太可惡,不配合公司的市場開發活動,還老找幺蛾子。炒了他,電話那頭經理的狀態頗爲亢奮,可以想象得出,那張拉長的驢臉堪比熱鬧的夜宵點的鍋爐,炭火唬唬唬。

“今天你的狀態好像不太好,”我忍不住說。

她低頭掂腳尖想思一陣,“是嗎,沒覺得啊…”

“人家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給你帶來不好的感覺,實在抱歉,我…”她面帶歉意。

“說說而已啦,別往心裏去。”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湧上一股淡淡的憂愁,它所爲何來呢?

“其實我…”她字斟句酌着說,“也不算了解我自己。”繼而舔舔嘴脣,“這個說出來,要讓你笑話…”

“沒有沒有,”我趕緊擺擺手,“我也一樣…有誰又能把自己瞭解得透呢。”

“這樣說倒也是。”

說雖這樣說,口氣卻有點沮喪。然而很快擡起頭來,無不好笑地說,“認識那麼久,卻還不曉得你名字…”

“隨便怎麼叫,阿豬阿牛也罷,阿狗阿貓也可,”我一本正經看着她,“下次遇見就這樣叫,‘阿貓,阿貓,你來啦,喵,快到我懷裏來。”

她捂住嘴喫喫笑,“我才發現,你這人挺幽默——快告訴我,不然下次真的這樣叫了!”

我這才與她說了。“我名字裏的那個字挺偏的,與‘領’同音,左令右羽。有一句詩怎麼來着,‘何當有翅翎,飛去墜爾前’——不去管他,記得那個字就好。”

“記得,記得,不過我也沒告訴過你我的…”

“你不是叫阿英麼?”

“你怎麼曉得?”她顯得很驚奇。

“早前不是有誰‘阿英,阿英’的叫麼,‘阿英過來…’,”

“沒誰了,我這記性…”她拍拍腦袋,“你瞧你瞧,多久的事…”

轉而似乎想起什麼,把我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有那麼一瞬我真懷疑,我是不是被她錯看成待賣的豬崽了。

“怎麼啦?”莫名其妙。

“今天怎麼沒穿白襯衫?怪不得…”

吧吧兩聲,一輛短途客運中巴緩緩停靠公路邊,嘎咔嘎咔門開了,臀肥乳豐的婦人探出身來,“阿弟,回麼,上車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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