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丨彼岸(17)

一聽這話,急剎車“吱嘎”一下,想去撩頭髮的手突然卡在半空。她釘子似地盯着我,“…什麼時候的事?”

“半月前。”

“什麼事…很需要幫忙嗎?”邊說邊使勁掏手機。手機是新款,直版寬屏,背面閃電般炫過一道狐光。什麼牌子看不出。

“沒有。沒事不能撥嗎?”

“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覺得有點意外。”

“…那時間沒上班?”

“應該晚班,”低頭匆匆劃屏,她隨口說,“沒錯,那幾天都是晚班。”

“哦,”我說,“怪不得…”

入晚華燈初上,淅淅瀝瀝雨來了。它不是意思一下就完事,而是不依不饒地下,絲毫沒有停歇的意味。時候已過末伏,天氣卻還十分燥熱,經這不間歇的小雨盪滌,涼意大快人心。

只是…

躊躇再三聯繫她,那頭好似有些釋然,“沒關係啦,”她柔聲說,“又不是沒時間了。”


鄰近本鎮的小鎮上,有家超市要開張。得知消息匆匆前往,抵達目的地,已近午時飯點。

“和氣超市”。主街中段右爿那旮瘩,簇新的店招赫然入眼。古人有訓,和氣乃生財之道,“和氣生財通四海”,看來店名是給對了,至於會否依訓而行,那就不得而知了。

內去二百多平米的嶄新空間,清爽的類似空氣清新劑的氣味四處逸散,彷彿早春三月又回來了。收銀臺、貨架、冰箱、指示牌已各司其所,一副嚴陣以待的態勢。兩個服務員樣的妙齡女子來去穿梭,忙得額頭結滿汗珠也顧不上擦拭,取貨、挪貨、擺貨、標價…好似哪裏見過她們,是哪裏呢,一時又想不起來,算了算了,甭費心思了,當它錯覺吧。

超市一角狹小的辦公區見到了老闆,一位貌似“華仔”劉德華的白衣男。看上去一團和氣的他,使我倏然想起店外那張簇新店招。自報家門後寒暄一番,漸次進入洽談程式。堆頭必須預留,位置要顯眼,最好在賣場入口正面主通道前,兩端次之;貨架也須爭取黃金層段,以飲料區二、三層爲佳。

也許是運氣好的原因,洽談出奇地順利。目的已達預期,與“華仔”握手道別,正想舉步出門,一個嬌小身影冒冒失失迎面而來,將我撞了個措手不及。

“哎喲,對不起…”,那人擡起頭,“啊!怎麼是你?”

“…”

外頭有人叫,“小英,小英,過來…”她誒了聲對我說,“那邊有人叫,你等等可好?”

不待我開口,閃身朝外去。怔怔瞅她背影,好像潛入可笑的夢裏頭。不過很快醒了,因爲她又突然回頭,投我一個莫名的黠笑。

“不必了,”回過神來我說,“我去別處瞧瞧,你回頭撥我電話。”

縣轄外六鎮從地理來說,是親如手足的一家子,從地圖上看,自西而東,長長的黃緞繩以完美的弧狀將之串聯。換個可樂的說法,它們就像一條長繩上緊拴的蚱蜢,誰動了歪心思,想跑也跑不掉。

然而就像被迫分戶謀生的兄弟各有所能一樣,它們的經濟發展各有特色。其間有以傳統經商爲主,有以倚漁業而生,有以旅遊爲支撐,有以瓜菜種植而聞名遐爾…腳下這個小鎮就屬後者。

以瓜菜種植爲業,名氣響噹噹,它可是縣裏最大的反季節瓜菜與設施農業基地,季上收成的豇豆、苦瓜、西紅柿、聖女果、西瓜、哈蜜瓜,不分晝夜跨越海峽遠銷大陸各地。

雖是如此,鎮上的容貌卻沒有因之而改觀,依舊還滯留在過去式:坑窪的街道,低矮的臨街鋪面,鋪面狹長光線黯淡,天氣陰沉需亮燈才能看得清狀況;銀行只有信用社與郵儲;食店稀疏幾個;簡易棚搭就的老爸茶坊烏煙瘴氣;夜間娛樂還停在老掉牙的露天卡拉ok時代…

這就譬如名大氣粗的一個人,披着一身爛衣裳。

目下唯一一家超市的開張,算是爲鎮上塗鴉幾許養目的亮色。

不說你也許不知道,小鎮與我是有緣的。結緣初於七歲那年,與爸爸來鎮上喝婚宴酒,結婚的是叔爹(父親的好朋友)的小孩。記得場面熱鬧得炸開了鍋,記得桌上好多喫的,燜羊肉,大白蝦,全家福(本地一種雜燴菜)、八寶糒,飯後褲兜被塞了好多餅乾果饈,記得喜氣的嗩吶聲聲震人耳膜,記得回家的時候在柳州車車廂裏太過疲倦,委在爸爸懷裏睡着了,一覺醒來,咦,怎麼眨眼就到家門口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悠然踱步街面,茂密的酸豆樹隨處可見。這些樹皆有了些年月,上有手指大小的酸豆串串隨風輕曳;樹幹與鎮上人皆熟知的老姑娘“胖鳳”的腰身一樣粗壯,樹枝成了拼命三郎,幾乎要從二十米開外的立身地伸向主路來。在我以爲,此乃鎮上的不二招牌,倘若小鎮重新上名,以“酸豆樹鎮”名之最是恰當不過。

沿主路往下,移動營業廳,鎮衛生院,稅務所,老市場,羊湯店,還有稀疏幾個食品批零店。老市場旁污水橫流;羊湯店臨窗的竈臺立一口大鍋,騰騰熱氣吞沒了風姿猶存的老闆娘的笑臉;批零店幾無生氣,最末那個店面前,滿臉橫肉的一個男人倚着門柱摳趾甲。

丈把寬的一條河流橫穿而過,那是五十步開外的鎮尾。河岸右側直下十餘步,可見一平常農家庭院。門前立巨石,紅墨汁寫就“白沙河谷”。你別小瞧這片地兒,打開大門你會發現裏頭別有洞天——它是一家聲名遠播的私人博物館。

穿過兩條林中小道,面積約一百二十米的展廳裏,既有遠古文化遺存,也有珍貴黃花梨古代文化器物,還有自戰國至明清以來木土瓷器、海撈瓷器等海洋文化元素瓷器,一共收藏了自古至今海島住民(黎族、苗族、漢族)的衣物、飾品、農具、器皿等三千餘件。

這三千古物,系館主癡情不改,窮畢半生而得。爲了尋找、收集這些民間古物,他曾身負六百萬鉅債,也曾數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時人稱之“奇人”。

博物館下游,廣褒的田園接連不斷,一直延綿至墨黛色的低矮的羣山腳下。越過田園,東倚山西臨海的一個村子在熱烈日照下,投下孤枕般的寂寞的影子。村上頭拐個彎,西線高速入口豁然而現。島內的高速公路暢通無阻,並不像外省,沿途各處皆見收費站點。


止步博物館前,轉身慢悠悠往回走,期待中的聲音終於等到。

“喂,你還在這嗎?”

“在呵。”

“在忙嗎?”

“沒有,瞎逛。你稍等,我正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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