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衣(六)

(2018年)

十二月的六本木和往年一樣,主幹道上的行人還沒有兩旁的樹多,但只要你往巷子裏望去,咖啡店和奶茶店裏依然人頭攢動。無論是正在看書聊天的人,還是正在發呆的人,臉上都掛着被冬日的暖陽和熱飲烘焙出來的滿足。偶爾還能看到情侶“咻”地抱在一起取暖,然後又快速地分開,時機巧妙到完全沒被任何人發現——我懷疑他們可能排練過。

“你看他們你儂我儂的樣子,嘖嘖嘖,戀愛的酸臭味。”室毅一邊模仿中年大叔的口吻說着,一邊揮手驅趕酸臭。

“你一個有對象的人就別瞎吐槽了。”說着我也模仿大叔重複了一遍他的臺詞。

“還是你感情真摯,口氣比戀愛那股子味道還酸,看來是真的嫉妒。”

我苦笑一聲,繼續開始往美術館走去。

“咖啡店真是個越呆越傻的地方。”室毅一邊望着光禿禿的樹杈一邊調侃道,“你看那些眼神呆滯的小年輕,一點活力都沒有。他們若是坐着聊聊天還好,若是單純爲了放空,大可以去空間大點的地方。”

“不是任何場所都需要按實用主義的標準去判斷的,本來很多人就是去那裏換換心情的,也沒有什麼目的。”

“在這種封閉的環境裏,可以交換的也就只有二氧化碳而已。”


就這麼聊着,我們終於到了目的地——一個用廢舊金屬和泡沫塑料壘成的裝置藝術展。看介紹說作者深得杜尚早期作品的精髓,依靠一些光影的效果賦予生活中的各種物體在不同空間下的運動感。可我作爲外行,既不瞭解杜尚,也不熟悉裝置藝術,倒是看出了一些作品中笨拙又脆弱的風格——我覺得若是說明文上多寫一點“保護脆弱的地球”之類的話,說不定更切和主題。

並沒有太大興趣的我一邊泛泛的讀着作品說明一邊看着,室毅倒是裝模作樣做了點筆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

“我回去後得和靜荷聊聊觀後感。”他特別認真地說。


看了大約四十分鐘,我們什麼紀念品都沒買便走出了美術館。此時館外已是黃昏,遠處地平線上溢出的光和空氣的溼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堆用來告別和作終結的語句。

我們拐去“大路”酒吧準備喝點酒,每人先點了杯琴湯尼,要了份奶酪,便開始癱坐着喝了起來。

“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來,看他的作品,既不激情澎湃,也不冷豔逼人,總之是沒有共鳴。”我看着盤子裏的一片奶酪開始融化,突然意識到這裏的暖氣開太大了。

“所謂藝術,本來就是一種主觀感受而已。我倒覺得雖然有刻意模仿大師的痕跡,但在佈置上又有那種強迫症式的工整,看着很舒服。”室毅說到這裏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我還是覺得他是一位被過度包裝的藝術家,現在媒體的影響力已經大到能靠宣傳和炒作去填補才華了,反正背後總有拍賣行和買手等等資本利益的驅動,其實炒誰都是一樣的,作品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但是不管如何藝術的大半張臉還是永遠向着市場的,既然他的作品被選中了,那市場對它一定是認可的。”

對於觀賞藝術作品這件事上,我們達成過共識:走馬觀花地欣賞當然對不起自己付出的時間和金錢,但如果涉入得太深,那些專業名詞和概念反而會束縛自己對作品最原始的感受。

用室毅的話來說,那些能對着一幅畫侃侃而談長篇大論的人,他大抵是看不起的,即使是那些資深評論家。欣賞如果光憑嘴說,那隻會越來越形式和空洞化,最好是能通過觸摸、聆聽甚至模仿去獲得更豐富的感性認識,而這部分認識往往很難用語言表達,所以偷偷藏在心裏便好。


第二杯酒一上桌,僅剩的一片奶酪已經化成了湯,爵士樂也從某處響起,向酒客們昭告着夜晚的到來。我們開始聊工作方面的事情。話題無非就是有關新來的和剛離職的同事,以及工作上遇到的各種奇葩事——我們只是想發發牢騷而已。之前他有表露出對工作的厭惡,但從喝酒的姿態來看,多半還是能忍下去,況且最近他也搬到六本木了,暫時還是會乖乖工作吧。

今天原本說好等這幾杯酒下肚,他就帶我去參觀他的新家,但是從第三杯酒開始,室毅說話的語調開始有點飄忽。

他突然問我:“你知道夏威夷其實不是一個島,是好幾個島麼?”

我並沒有接他的話,只回了他一個“那又如何”的表情。

“大半年前,母親跟那個白人去了夏威夷,從那之後一直沒回日本。”

我收起表情,聽他繼續講下去。

“也就是從那以後,她幾乎每隔一兩個月就會給我寄一張明信片,寫的大多都是她過的很好,那邊陽光明媚空氣新鮮,海的氣味跟熱海有點不一樣這種話,然後我每次翻到背面,就能看到一個島的名字。”

“全都是夏威夷羣島的名字?”

“是的,而且每張都不一樣,什麼茂伊島啦,歐胡島啦,考艾島啦。要不是因爲那些明信片,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去記住這些島的。”

“那你母親有留聯繫方式給你嗎?”

“沒有,我想可能是因爲她的居所還不穩定吧。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哪天我打開郵箱發現,她寫的明信片居然是從沖繩或是馬毛島寄來的話,我一定會高興壞的……這麼說吧,即使是從濟州島寄來的,我也會很高興的。”

我沒有再說話,而他開始背那些島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到第三遍的時候,他終於閉上眼倒了下去。

我試圖努力搖醒他,可他的身體已經像爛泥一樣軟塌塌了。我猶豫着要不要翻他手機找找他家的地址,想了想還是放棄了。

我走出酒吧,撥通了靜何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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