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青苔已蔓延至站臺。遲雯收起雨傘，測過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站臺的最前面，那邊靠近下水道，急躁的水流衝向井蓋，一朵朵水花如同墜入深淵，不知所蹤。
車來了，猛烈地壓擠着那些向下的水花，一場突如其來的跳躍，像是一次慌張的出逃，遲雯的短裙上於是也沾滿那些水花的命運。
夏天深了啊，遲雯上了車，像是突然才驚覺這是夏天喲，可惜這樣連續的雨天，本就稀罕的知了聲也倦了，淹沒在雨聲裏。
遲雯一上車就注意到畢魯正看着自己，並用眼神示意她可以坐到他旁邊。
雨天的黃昏，天空暗淡，卻遲遲沒有天黑。他倆並排坐着，好像比上個星期這個時候的他們熟悉一些，但還是很陌生。
“再這麼一直下雨，我快溺亡了。”遲雯說。
她把雨傘靠在窗邊，一隻手扶着傘，一隻手很空，空到有些麻木。於是她伸手撫摸頭髮，並測過身子看着畢魯手上的Kindle。
“你平時喜歡看什麼類型的書？”
畢魯關上了電子書，這表示他想聊天了。他的頭髮溼漉漉的似乎能滴出水珠，可能這人不喜歡雨天撐傘吧，衣服也是溼漉漉的，鞋子也是，給雯的感覺，這人多像一頭海獅。
“什麼都看，打發時間而已。最近一直這樣，無聊的時候就看看書，看完書覺得更無聊了，一個惡性循環。”
車子在水霧中行駛，不時還從車窗的縫隙裏飄來一陣樟樹花的香氣。
“我最近晚上一直在看電影，都是老電影，也許是因爲下雨哪裏也不能去吧。”雯說。
“爲什麼下雨就不能呢？我無聊可不是因爲下雨，下雨還挺有趣的，不覺得整個無城都清爽了嗎？空氣裏都是枯枝敗葉的氣味，我還挺喜歡聞的，聞起來有種腐爛的蘑菇味，你看，那些房子像不像長在海里的蘑菇，哈哈哈～我他媽的到底在說什麼啊？總之，下雨天很有趣，要不我們去江邊看洪水吧，你沒有男朋友等吧？”
遲雯正聽得入神，聽到最後一句，感覺像是一聲出其不意的雷。雖然內心很驚訝，但還是很樂意回答這個問題。
“你看像我這樣的，像是有男朋友等的人嗎？我天天揹着大包上班，裏面裝備齊全，根本不需要男人的關愛啊，可能我太愛我自己了，活該沒有男朋友，因爲他們無從下手，我根本就不需要那種因爲關心而發生的愛，那種愛就像綠豆糕，膩得慌。”
畢魯翻了一個白眼，說：“所以到底去不去看洪水？聽說江邊所有的雕塑都淹沒了。”
車廂裏瀰漫着發黴的氣味，像是從衣服上，鞋子裏跑出來的。這一趟車的每一站遲雯都熟悉，每一站有什麼風景，她都瞭解，畢魯說的江邊下一站就到了。
“去去去。”遲雯說。
畢魯擡槓，說：“那是去你的，還是去？”
“別廢話了，江邊到了，我們下車吧。”
遲雯拿起傘，先跑下車，瞬間人羣把畢魯擠到後面，遲雯撐着傘，在雨裏等他。
風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竟然有股爆米花的香味。畢魯惱怒地走到傘下，抱怨了幾句，有些厭惡地拍了拍衣服，似乎衣服上還殘留着別人的口水。
“穿過那片白樺林，我們可以坐在大壩上看，看完我們一起喝杯咖啡。”
畢魯這樣安排着，遲雯卻沒有心思聽。雨水變成密密麻麻的雨霧狀，並越下越小。
“我們只能站着看了，沒有可以坐的地方。”
畢魯說完摟住遲雯的肩膀，遲雯的身體縮了一下，用手撥開了，快得兩人都沒有時間尷尬。渾濁的江水焦躁地湧向大壩，像是怪物一樣吞噬着雨水，毫無美感可言。
遲雯突然心生恐懼，說：“你剛剛是不是說要去喝咖啡？”
畢魯一臉得意，說：“知道爲什麼要去喝咖啡了吧？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我一個大男人都看得心生畏懼，觀察洪水，就像是觀察一種天真的殘暴，越看越覺得會被想象中的大水給吞噬掉，但又忍不住想要看。”
遲雯好像理解了剛剛那個摟向自己的大手，那不是喜歡或是笨拙的愛意，而是抵禦恐懼的稻草。她突然想笑，就哼哼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畢魯有些不自在。
“沒什麼。前面轉角有家咖啡店，他們家的咖啡很好喝，你去過嗎？”
畢魯走出傘外，像是披上雨水的衣裳，整個人潮溼地像是要滲出水來。
“媽的，明天是週末啊。”畢魯又開心起來，好像看洪水這件事像是一件吞青蛙的事，做完了就️沒有了比這件事更艱難的事了。
接着他才說：“去過啊，我最喜歡那家的摩卡。對了，介不介意我喊一個朋友過來？”
遲雯心裏很抗拒，猶豫了一會說：“誰啊？你和我在一起很無聊嗎？”
畢魯沒想到遲雯會這樣想，連忙說：“別誤會，他是我認識了十幾年的哥們，我覺得你們是同類人，相信你們一定能談得來。”
遲雯學他翻白眼的樣子，說：“在無城，還有這等人物，那就快叫過來吧，我倒想知道，在你眼裏我究竟是怎樣的人。”
咖啡館門前有一處大水坑，裏面倒映着咖啡館的招牌，畢魯伸出手，遲雯藉助那隻冰涼的右手跨過水坑，畢魯隨後跳了過去。
客人們都擠在靠窗的位置聊天，前廳則空無一人。他們沒得選，靠窗的位置只剩轉角處的一個，遲雯站在那個位置上，猛然聞到一股潮溼的抹布的氣味，就建議坐在中間位置去，但畢魯堅持要坐在那裏。
遲雯說，不如我們石頭剪刀布吧，畢魯很不屑但還是伸手出了一個錘子，遲雯出了布。她如願坐到一處可以看見花的位置，那可是新鮮的玫瑰呢，其實她一進門就看見了。而畢魯只想看雨，對於花的存在視而不見了。
咖啡還沒上來，那位朋友來了。遲雯一回頭，畢魯領着他的兄弟朝她走來，那位朋友戴着鴨舌帽，看不清眼睛，只聽見聲音。
“車子從城南一直堵到城北，總算不賭了，冬涼路又變成了海，我只好走路過來。”
他一邊解釋他遲到的原因，一邊取下帽子，露出一個壓扁了的新潮髮型。遲雯笑了笑，畢魯開始介紹，“雯，這是梁陳，梁陳，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女孩。”
梁陳眼睛裏全是笑意，有些不自然地伸出手，遲雯出於禮貌握了上去，出人意料的暖，和這樣悶涼的雨天不合時宜。
遲雯說：“你喝什麼？”
梁陳說：“黑咖啡吧，既然喝咖啡，就喝什麼都不加的真正的咖啡。”
畢魯笑着看了一眼雯，雯也看着他，畢魯似乎在說，我早就說過了，你們是同類。
梁陳很敏感，他當然注意到兩人對視的眼神，那個女孩並不漂亮，但身上有種耐看的氣質，穿着打扮很隨意，一件白色印花T恤，下面是紅色短裙，耳朵上彆着一對貓頭鷹耳釘，整個人看起來清瘦又清爽。
他猜測着畢魯和她的關係，儘管畢魯說那個女孩和他是同類人，但現在看來，同類並不一定會怎麼樣，相反，風平浪靜得很。
咖啡的到來緩解了開始有些悶的氣氛，兩杯黑咖啡，一杯摩卡。畢魯不停地說着話，但就是沒有辦法牽起一個三個人都感興趣的話題，氣氛悶到窒息。咖啡喝掉一半，梁陳突然說：“下雨的時候，你們會想起什麼？”
這句話把話題引向親密的方向。遲雯說：“誰先問誰先說。”畢魯舉手同意，於是梁陳有種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的感覺，緩緩說道：“大風和戀人。”說完也不作解釋，畢魯說：“這算什麼回答，不真誠。”梁陳說：“你們也可以這樣啊，這樣不好嗎？”
於是遲雯說：“大風和颳走的情書。”兩個男人起鬨，遲雯就是不解釋。輪到畢魯，他一仰頭靠在椅子上，捧着頭表示他不想回答。
遲雯和梁陳就一起罵他奸詐，畢魯只好說了一句：“一些無所事事的日子。”
梁陳要了遲雯的聯繫方式，三個人喝完咖啡出門時，雨還在下。馬路上紅色的車尾燈成片成片地在水霧裏穿梭，梁陳和遲雯撐着傘，畢魯站在雨裏，攔了一輛出租車，說：“梁陳，你送雯回家吧，我還有點事。”
遲雯連忙說：“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梁陳不知道是該送還是不送地愣在那裏，畢魯搶了他的傘，上了那輛車。
遲雯覺得畢魯的行爲很可笑，梁陳只好擠到他的傘下，大聲說：“媽呀，我最怕淋雨了。”遲雯說：“我也是。”
梁陳說：“他該不會覺得我們會談戀愛吧？”遲雯一下子釋然，緊繃的神經柔軟下來，兩人對望了一眼，同時說：“不會吧？”
遲雯說：“你也是第一次被莫名相親嗎？”
梁陳說：“一直被相親，從未看上過。”
說完又覺得這話不妥，但也懶得再解釋一遍，看着遲雯並不在意的樣子，就繼續放心地暢所欲言起來。
他接着說：“你認識阿魯多久了？”
遲雯說：“阿魯？這樣叫很親切啊，你猜？”
梁陳說：“算了，不管多久吧，你喜歡他嗎？或者說你當他是個男性嗎？”
遲雯說：“爲什麼要問？”
梁陳聽完笑了起來，語氣裏竟是嘲弄了。
他說：“別說你們是友誼，我不信的，男人爲何要和女人做朋友？”
他們不知不覺開始在雨中瞎逛，對於這個城市他們都太熟悉了，無論從哪個巷口進去，自然知道該從哪個巷口出來。
遲雯說：“我們真的是同類嗎，我也像你這樣說話刻薄嗎？不過你這樣我並不生氣。”
梁陳似乎有些不依不饒，並不在意遲雯說了什麼，而是繼續說他想說的：“還是你也喜歡畢魯，只是你不明確而已，然後以友誼的形式拖時間，可能拖到自己沒感覺了，可能拖到對方沒感覺了，最後雙方都沒感覺就處成了同性的感覺？”
遲雯並不想交待真心，畢竟她對誰都很難產生真正的愛意，和畢魯大概相當於公司裏的飯友之類的關係，不過就是每天一起坐同一趟車回家的關係，算是一個還可以說上話的人，很喜歡但也很難談情說愛。
兩人一起看洪水也是突然奇想的事件，日常的他們都是各自下車，下車後就再也沒有關係的兩個人，而且看完洪水兩個人的關係也沒有發生根本性的改變，根本就是：一種淡而不膩，也不需要什麼天長地久的關係。
她只好說：“所以你的意思是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不談情說愛就很怪嗎？”
梁陳說：“所以你對阿魯壓根不感興趣？”
遲雯笑了笑，說：“我需要對他產生什麼樣的興趣呢？或者說你到底想要了解什麼？”
梁陳說：“沒什麼，就是不知道我們還能聊什麼而已。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遲雯早就不耐煩了，但還是很禮貌地拒絕了，當時還有幾句話憋在心裏沒說，但不說總覺得這件事好像沒完沒了，就像這雨，也下得沒完沒了。於是回到家的時候，遲雯還是編輯了一條文字消息發給了梁陳。
她寫：我討厭明顯的試探，也不喜歡日久生情，如果說我和畢魯的關係實在令人疑惑，那就等天晴吧，人們總是在雨天做出一些不可思議的事，要怪就怪雨吧。
梁陳一直沒回，但遲雯也沒有興趣知道他的回覆了，畢竟他們很快又是陌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