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樓的風


室友們很吵的時候,我就跑到陽臺吹風,儘管我不知道風能吹走什麼,可能連我自己都很難確定,我想要吹走什麼。

但有一點我很確定,我需要足夠多的錢,多到有一天我可以搬出去,一個人生活。

這是我住在花園街茉莉院的第二個夏天,這是一個多雨的夏天,已經連着一個月都在下雨,但好像還沒有下夠,即使偶爾晴朗半天,到了夜裏又開始沒心沒肺地下。

我住在茉莉院二區頂樓也就是三十九層高的閣樓上,這間房租最便宜,也是唯一一間沒有空調的房間,朝南有一扇大窗,到了夜裏風呼呼地吹進來,就是一臺天然的風扇了。

那是去年,去年夏天少雨,日光明亮的日子多,那時的夜晚,透過窗戶還能看見幾顆暗淡的星星,有時還能看到上弦月。

今年夏天我幾乎很少開窗,因爲連續的雨天,我的房間又悶又潮溼,我只能從我的存款裏拿出七百元買了一臺負離子功能的落地風扇,祖母綠色,我買的時候就想,這個風扇以後我要一直帶着它,用到不能用爲止,就像是一種安心下來的儀式。

樓下最大的主臥住着一對情侶,兩人爲了省錢又不虧待自己,就租了這套高端公寓然後再分租出去,房東若問起,就說我是他們的表妹。我和這對情侶關係若即若離,畢竟和誰熟絡,都是一種不自在地介入。

最小的書房租客一直在換,最近住進來的人聽那對情侶說是一個在本地CBD寫字樓工作的地產營銷總監,剛剛離婚,大房子裏住着前妻和兒子,自己跑出來租房子住。

我無法理解像這樣的中產男人爲何不租一間單身公寓,非要和別人一起擠着住呢。

我和住在次臥的女孩聊天最多,她和我去年春天的時候先後差兩天住進來。我們都是從不做晚飯的那種人,所以常常一起約着到外面喫晚飯。她愛說話,我又是一個別人話多我也會跟着話多的人,僅從表面️上看,我們的關係好像很親密,只有彼此知道,我們之間存在着一條鴻溝,可能因爲我窮但又追求精緻,而她本就富有又不修邊幅。

入夏以後,閣樓上的日子並不好過,但也有那麼短暫的全靠幻覺撐起來的幸福碎片。

每天晚上洗完澡,我會像一隻貓一樣踩着木質樓梯爬上我的閣樓,輕輕地關上門,進門後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風扇,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牀上用手機播放卡農鋼琴曲,這樣的時刻,成了我忍受一切厭惡的止痛片。

但這只是暫時的安寧,大房情侶和次臥女孩都喜歡喫夜宵,他們總是聚在一起啃食鴨爪或喝啤酒配龍蝦,邊喫邊大聲聊天,有時喝高了,就在客廳拿着黃瓜當話筒,開始飆歌。我一次都沒有加入他們,我要起早。

我抗議的方式就是從閣樓上下來,穿過走廊,上個廁所,順道走到廚房邊上的陽臺吹會風,就那麼一會,我就會平靜下來,他們看見我,想要拉我加入時,我還能微笑着說,你們玩喲,我明天還要起早呢。

我每天五點二十起牀,這個時間點室友們還在睡覺,我可以慢悠悠地獨享衛生間,可以隨心所欲地一層層地往臉上抹爽膚水,精華液,乳霜,隔離霜,防曬霜,最後抹上最喜歡的口紅顏色,頭髮也梳理得一絲不亂。

更爲重要的是,我還會花點時間清理我在這個空間留下的個人痕跡,比如我的私人物品,我的毛髮,然後開窗散去氣味。

但自從離婚男住進來後,這樣的日常突然就被打亂了。這套房有兩個衛生間,主臥帶有小衛生間,所以那對情侶幾乎都不怎麼使用主臥外的大衛生間;而次臥女孩和以往那些住在書房的人起牀都很晚,我們也就下班後纔會見上面,所以早晨這段時光常常給我一種我一個人獨住大房的錯覺。

直到有一天,我在衛生間撞見離婚男,他正在衛生間抽菸,門也不關,我習慣性進去了,嚇了我一跳,他倒是一臉鎮定地說了一句,不好意思,沒想到還有人起這麼早。

他迅速地把菸頭摁在洗臉池上,沒等我開口說點什麼,就溜回書房了。此後我在清晨再也沒有撞見他,可是我總覺得他肯定醒着,甚至會感覺他在傾聽我的一舉一動。

這樣的念頭一旦有了,清晨就變得很恐怖。我不知道如何去化解這樣的尷尬。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後,一個星期五的早晨,我記得那天是星期五,因爲第二天不上班。

我洗漱完畢發現才六點半,回房間的時候,我一擡頭看見離婚男站在客廳陽臺吹風,外面細雨朦朧仍在下。他一見我出來,就叫住我,但他的眼睛幾乎不看我,我找不到他的目光所在,就只好望着他耳朵的方向。

他身材高壯,穿着豎條紋Polo衫,手裏拿着一個精緻的菸嘴,說,能幫我一個忙嗎?

我的眼睛也看向了陽臺,嘴上說,雖然挺奇怪的,不過你先說說看。

他轉身回了書房,出來手裏多了一個橙色拉桿箱,我不自覺地走向他,一陣涼風從他的方向吹向我,瞬間他的體味混合着菸草的氣味淹沒了我。我說,你要走了嗎?

他把行李箱拉到門口,就站在門口從包裏掏出一疊百元鈔票,遞給我說,這是半年的房租,我希望這個房間半年內不要出租,替我留着,我可能偶爾回來,可能不回來。

我說,爲什麼要和我說,你應該和他們說,(我指了指主臥),況且半年變數很大,誰也不能保證這半年誰還會住在這裏。

他終於看了我一眼,眼神不屑又疑惑。很快他把眼睛轉向遠處正在經過的高鐵,接着說,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要找你,我就是想試試看,如果不行的話,也沒關係。

我說,你着急要走嗎?

他說,馬上就要走了,你可以幫我轉告嗎?

我只好接過那沓錢,說,那你寫個憑據吧?

他擺擺手,拖着行李箱走向電梯口,不一會電梯來了,他直接鑽進去,都沒有客套一下和我說再見。我關上門,坐到沙發上,不可理解地看着錢,又看看外面的雨,心想,他就是傳說中的那種可以用錢來任性的人吧。

這件事發生的當晚,我第一次洗完澡後和他們混在一起,當我把這件奇事告訴他們的時候,氣氛瞬間炸開了。那對情侶男的叫柯飛,女的叫張藝婷,次臥女孩叫李青青。

聽我說完,張藝婷就跳了起來,說:“天呀,感覺像是走了狗屎運。”柯飛一臉冷靜,說:“要是我們住不了半年呢?或者半年內房東突然想賣房呢?這個男的是不是有毛病?非要整出這麼奇怪的事出來,我租給誰不好,非要給他留着?”

李青青躺在沙發上,喫着零食,嘴裏發出咀嚼的聲響說:“這錢得花了,要不然……不如你們倆請我們去大喫一頓吧?”

張藝婷很開心,說好啊好啊,可是柯飛還是一臉陰沉,像是在生誰的氣。

我一向看待情侶們的態度,就是習慣把他們當成一個整體,毫無個人特徵的連體人。但那天晚上,這對情侶在遇見同一件事時卻表現出如此強烈反差的情緒,令我詫異,這種情緒反差像是極快的刀片將兩個人切開來,血肉模糊中我纔看清他們各自的臉。

一個星期後,這件奇事就再無人提起。日常的敷衍填滿了我們的時間,遺忘任何事都是一種自然的選擇,這種沒有刻意的遺忘每天都在發生,就像我總是掙扎在掙了錢又花了很多錢的理財黑洞裏又心安理得。

我總是在花錢的時候忘了我要搬出去的強烈渴望,然後又在這種強烈慾望的鼓吹下拼命掙錢。白天我在一家活動策劃公司瘋狂製作各種PPT,這種工作毫無價值感,常常是花了幾天設計出來的東西,三分鐘之內就會收到令人心寒的反饋,比如“我覺得風格不夠大氣”,另外“文字排版太擁擠”,又比如“我看不到重點”,諸如此類。

也只有到了晚上,這項技能纔有了點救命稻草的尊重感。我在威客網上接私活,通常完成工作之後,都會收到僱主的真誠好評,而且僱主來自全國各地,錢也給得很爽快。

但我又特別物質,註定存不了錢,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應該有一樣東西只要我擁有了就會變成更好的我,但具體是什麼東西呢,我又覺得只有擁有了才知道,所以導致我沒有辦法忍受我想要的東西因爲沒錢不能擁有。

這又導致男人在我眼裏就變得和商品一樣,在不同情境下,我會喜歡上不同的男人。

我記得離婚男離開後的第二週,李青青帶了三個朋友來公寓裏玩,她買了️二箱雪花啤酒,又用微波爐熱了網購的麻辣龍蝦,又邀請了我和那對情侶一起喫。

我本想拒絕,但是我注意到李青青那三個朋友裏有一個男性很特別,特別到就像是手機裏突然跳入一個廣告,而這個廣告裏的產品竟是我一直在尋找的東西那樣給我雷雨般的熱情,接下來我得看看價格是不是值得入。

一羣人一開始就是喫和喝,喝到丟掉三分矜持的時候,大家開始聊工作,各行各業各種他媽的髒話集合,矜持丟掉一半的時候,李青青開始和那三位朋友互相爆料,他們是一個公司的同事,年齡相仿,兩男一女,其中我覺得很特別的那位男性叫雷梓,其他兩人的名字根本不在意了。現場是一片熱鬧的空虛,無人談私事,都在說段子,開玩笑或吹牛,勸酒,總之都是我以往極力避免加入的場合,而現在我居然很享受。

雷梓很活躍,尤其會說土味情話,每說完一個衆人一陣爆笑,我就一直抿嘴笑或喝酒,地上一片狼藉,也無人在意。張藝婷挨着雷梓坐,兩個人時不時低聲交流,她的眼神很媚,大概已經醉了,兩個人不知道聊了些什麼,張藝婷就突然哭了起來,還不停地用手拍打着雷梓的後背。柯飛的臉就像雷雨前天空的灰色,平滑無痕的灰色。

“你知道嗎?我都沒有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其實我多麼希望我能有個朋友。”

張藝婷旁若無人地大聲喊着,所有人都在看她發酒瘋,柯飛鎮定地坐在那不動。

我覺得很有趣,就放下酒杯,剝龍蝦喫。可我沒想到的是,雷梓居然握住了張藝婷的手,顯然他並沒有醉,卻像是說酒話一樣說道:“那我做你的朋友吧,以後有事就來找我。”我雖很詫異,但又覺得他很有性魅力。李青青和其他人臉色都變了,覺得尷尬又覺得很好玩,大家就瞎起鬨,說:“我們都是你的朋友,以後這樣的龍蝦趴每週一次,怎麼樣?”我一直沒怎麼說話,我好像只能看見雷梓一個人,他的確與衆不同,至於哪裏不同,我還沒找到合適的詞彙。

張藝婷說完酒話就跑到衛生間吐,柯飛跟了過去,我們幾個人開始收拾屋子,我看見雷梓去扔垃圾,我也跟了過去。

“嗨,一會還上來嗎?”我和他並肩靠在電梯扶手上,我先問他。

“尤……”他在腦子裏搜尋着我的名字。

“尤森。聽我媽說我出生的那天,我爸就找了一個算命先生給我算五行,說我五行缺木,於是就取名森。你看你的名字裏也有一個木,該不會也是五行缺木吧?”

他詫異地看着我,想要從我的眼神裏看出我是否醉了。他愣了半天才說:“尤森,我記住了,我待會就不上去了,你下來做什麼呢?”我說:“夜跑,要一起嗎?”

他說:“我女朋友催我了,我該回去了,這麼晚了你一個人跑可要注意安全。”

我說:“那你不如陪我跑吧,既然都沒帶女朋友來,想必同事之間還沒那麼熟吧。”

他把垃圾扔掉,站在溼漉漉的石板路上,有些迷惑,又有些興奮地看着我說:“你……”

我說:“第一次見面就這樣,覺得不可思議嗎?還是不相信自己的吸引力?”

我開始跑起來,他也跟着跑起來,空氣裏都是雨後植物腐爛的味道。

他說:“你男朋友不介意你這樣嗎?”

我跑得氣喘吁吁,平時我纔不跑步呢。但是我就是要製造一種心跳加速的感覺,我必須知道這個人爲何僅僅出現就令我心跳加速?

我說:“早分了,他劈腿了。”

他說:“這樣啊,剛纔你一直話很少,我以爲你是個安靜的人,沒想到……”

我說:“我並不是總是這樣,這樣的聚會我幾乎很少加入,我是個熱衷於賺錢,又很會花錢的人,前男友和前前男友和我分手的理由都一樣,他們覺得我只愛自己,可是一個人愛自己難道不是剛需嗎?”

他聽得入神,好像突然發現我很有趣一樣。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夜燈下整個人看起來像個幽靈,我特地看了下他的鞋,居然是一雙棕色人字拖。我看了看我的腳,竟然也是一雙人字拖,不過我的是粉色的。

我突然停了下來,說:“我出門太着急,忘了換鞋,不跑了。今晚謝謝你,我想我可能也喝多了,你回去陪你女朋友吧。”

他好像有些不捨,似乎還沉浸在我的曖昧攻勢裏出不來,但似乎又覺得不對,結果就說了一句奇怪的話:“我可以吻你嗎?”

我們就站在一棵柿子樹底下,雨滴沿着寬大的葉片滴在我的頭髮上,夜已深了,四周黑黢黢地看不清輪廓,我當然不用擔心有誰會看見,但是我擔心我的初衷是什麼?

我本來想問,你不是有女朋友嗎?可是我忍住了,何必問,問了就是矯情。於是我接過他的吻,但腦子裏卻理智地在思考一個奇怪的問題,我想一個會舌吻的人大概情史很豐富吧。可是他真的只是想吻我,沒完沒了地吻,一直吻到暴雨降臨,那些葉子突然變成了瀑布,落在我們吻之間,我們才分開。

分開後我才發覺我的嘴巴里還有龍蝦的腥味混合啤酒的草味,一陣噁心湧上來。

他說:“我已經好久沒有被人喜歡了,謝謝你,最終我是要和女朋友結婚的,我們在一起十年,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接吻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我並不想告訴他,他就像我購物車裏的高端眼罩,我一直渴望擁有一個能減緩眼睛疲勞的眼罩,但是使用了一次以後,覺得也就那麼回事,還需要充電太麻煩了,於是就放在牀頭成了閒置品。

我只好說:“那提前祝你結婚快樂,也謝謝你滿足我的虛榮心,再見。”

說完,我迎着暴雨跑開了,我說再見的意思,就真的是再也不見了,我想這又是一次我差點接近愛情的胡作非爲了。

很久以後,我從李青青那裏聽說,他真的結婚了,新娘是戀愛十年的女孩。

瞬間我對婚姻最後的好感熄滅了,但又不甘心,深陷一種迷茫的矛盾狀態,只能安慰自己,也許矛盾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吧。

那羣人再也沒有來過茉莉院,我從小就知道酒後說過的話別當真,我爸就是一個酒鬼,他總說要戒酒,直到死都沒戒掉。

唯一失落的人是張藝婷,那種失落感太明顯了。有天晚上她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樣,軟綿綿又急躁地躺在沙發上狂喫東西。我很少和她單獨相處,並不是沒有這樣的機會,而是我總是避免這樣的事發生。

但如果我想讓它發生,它總是會發生。她喫完東西又去客廳陽臺吹風,那天我沒有避開她,而是拿着雞爪也上了陽臺。

“喫嗎?”我說。

她拿了一個喫起來,但好像食不知味。

“好喫嗎?”我說。

她敷衍地說了一句:“還行。”

接着就是沉默。入伏後的夏天又是別樣意境,夜晚沒有雨水,也沒有蟲鳴,悶熱的空氣像是要把陽臺炸開,但還是有風細細地吹來,當風找到皮膚時,悶熱感又消失了。

她突然說:“我也要結婚了,今年冬天。”

我說:“恭喜恭喜。”

她說:“沒啥好恭喜的,到了年紀而已。”

我說:“到了年紀就得結婚嗎?”

她說:“可能我應該在熱戀的時候直接結婚,像這樣一起生活很多年再結婚,就像是結給別人看,我呢,完全不期待。”

我說:“不想結就不結,何必這樣委委屈屈又不甘心地結婚?”

她說:“可結婚又是擺脫一切糾結的捷徑,結婚了,我大概就會像你這樣,想着掙錢,然後自己花,愛情這輩子不想再遇見了。”

我說:“可是現實很搞笑,我越是想掙錢,就花更多錢,我越是不想要愛情,愛情總是以各種面目在我身邊像雜草一樣頑固生長,我也拿我自己沒辦法,總是想以最快的方式燃燒自己,不習慣文火慢燉。”

她好像幾天沒睡好的樣子,眼睛已無神采,穿着一件灰色玫瑰印花的睡裙,五個鈕釦,中間一粒掉了,一個大的空缺裏漏出胸部的輪廓,但她好像並不在意。

我看她不想說話了,就假裝口渴去樓下買冰水喝。她自有她的安排,哪怕被安排。

到了樓下,夜風從花園來,從大街上來,從屋頂上來,並同時撲向我,我全身清爽。

花園街外有一個名叫“七頭獅”的便利店,我買日用品只上這家。商店的玻璃窗上任性地寫着:夜幕降臨,心靈的獅子出來浪啊。

它是我理想中便利店的樣子,沒有一臉疲倦又擠出笑容的收銀員,只有物聯鏈接後的滴滴聲,彷彿一聲歡呼。

燈光明亮但不會讓人不舒服,四季光的色感皆不同,夏天的光淡柔,是稻苗色的清涼。

商品整齊地毫無褶皺,一切新鮮的讓人無法抗拒,即使只是閒來逛逛,也會忍不住隨便買點什麼。此時人很多,但很安靜。

我在冰吧拿了一瓶冰水,掃臉支付的時候,出現了一張別人的臉。

我回頭,發現是那個奇怪的離婚男。他看上去精神大變,像是某種疾病終於治癒了,好像還留了一個引人遐思的鬍子。

“尤森,我跟了你一路了。”

他用開玩笑的口吻看着我說。這一次我終於和他的目光對上了。他穿着寬鬆的純白T恤,剛好過膝的牛仔短褲,亂蓬蓬的髮型也變成清爽的平頭,他好像重生了一樣。

“你回來了?”我喝了口冰水,毫不上心的問完,就坐到店內的休息椅上。可能我潛意識裏覺得像他這種人是我目前無法企及也無法理解的,還不如不企及也不去理解了。

“沒有啊,我搬到花園街芙蓉院了,和茉莉院隔着一條馬路。”他手裏拿着一瓶脈動,靠在椅子上搓來搓去,裏面的飲料都起了一層泡沫,一副心情好又欠揍的樣子,彷彿一切世俗事都了結的感覺。

我的嗓子冒着涼氣,耳朵因爲冰涼而顫抖,但我還是擠出一個“噢”字。

“上次的事,我還沒說謝謝,又不知道怎麼謝你,一直想着會不會遇見你,今天可巧了,終於碰到你。你說我要怎麼謝你?”

我心想這人性情好不穩定,這種人得避而遠之。但是我又忍不住說了一句:“我想要很多錢,多到我可以搬出去,一個人住。”

他想了想說:“你有存款嗎?”

我說:“只有一萬。”

他接着說:“有公積金或有可以借到錢的人嗎?大概加在一起能借五萬的樣子。”

我說:“我沒有公積金,從來沒有借過錢。”

他說:“父母那邊呢?”

我說:“我爸死了,我媽還有兩年退休,她不在這,但在本省,有公積金。”

我算是十分坦誠了,我都沒法相信我居然如此信任他,換言之,還是信任他有本事讓我快速致富?總之,他問什麼,我答什麼。

他說:“你相信我嗎?”

我說:“我需要做什麼?”

他說:“花園街芙蓉院有一套五十九平的單身公寓急出售,首付只要六萬,公積金貸款利率很低,就是貸七年,月貸也毫無壓力。最重要的是,作爲內行人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年後這裏的房價會翻倍,輕軌站一建好,這裏就是黃金地段。不過這只是賺快錢而已,永久地有錢得看你未來規劃了。”

我聽得似懂非懂,但我還是行動起來,就好像我離苦逼的日子真的不遠了。

神奇的是,一切順利地我都疑惑了,當我以我媽的名義真的買下那套芙蓉院十一樓的房子時,我坐在地上激動地哭起來。

我媽是銀行老出納,工作很忙,這次她難得請假幾天陪我走完流程,我又找住在鎮上賣早餐爲生的姐姐借了五萬,加上我的存款一萬,就這麼稀裏糊塗有了房子。

拿到房本的那天,我心情大好,有些飄乎地請室友們喫飯,我特地選了附近一家高檔的西餐廳。四個人坐下後,李青青說:“成了房奴後,以後可得縮緊褲腰帶過了。不過我是不敢一個人住的,我試過,我太膽小了,又不想和爸媽住,像這樣合住最好了。”

張藝婷和柯飛坐在沙發一邊,但並不挨着,柯飛一直低着頭擺弄手機,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覺。張藝婷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發笑,不說話的時候笑容就迅速地收回,就好像剛剛的那些笑沒有存在過一樣。

李青青自顧自地說了很多,完全不管別人有沒有在聽,我偶爾插入幾句“然後呢”,“這樣啊”,“噢,啊”這樣的詞來表示我在聽。柯飛一直沒怎麼說話。幸好,牛排來了,大家開始低着頭喫飯,都不再刻意找話題了。

我突然發覺這頓飯喫得很多餘,我就不該如此得瑟。我明顯感覺到柯飛的不自在,李青青只是說:“我一定要玩夠了才結婚,我給自己的期限是二十八歲,到了那時碰到誰就是誰吧,最好能逗我爸媽開心,逗不逗我都沒關係,我一個人就能讓自己開心。”

張藝婷於是接過來說:“你這樣真好。”柯飛擡起頭看了她一眼,眼神裏全是怨氣。

李青青一向大大咧咧,完全沒有感覺到氣氛不對,又說道:“你們結婚有沒有打算買房?”這次張藝婷厭惡地看了一眼柯飛,卻什麼都沒說。柯飛卻說:“我覺得一輩子租房住也挺好的,結婚一定要買房嗎?”李青青說:“房子還是要有的,除非不想結婚。”我只好說:“買不買都是自由。”

就這樣天已經聊死了,誰也不想聊了。於是我們起身出門打了一輛車回去。那天夜裏,大概凌晨一點的時候,我被一聲巨雷驚醒,我下樓上廁所,聽見主臥傳來哭聲,我很快就意識到主臥情侶正在吵架,吵得很兇。

我不想聽,也不想讓他們聽見我聽見了,好在雨聲很大,我爬樓的聲音很輕,樓下彷彿悽風苦雨的關係很快就被關在門外了。

夏天快接近尾聲的時候,我決定搬出閣樓。走之前,我習慣性地站在陽臺吹風。

那天是週末,李青青出門和朋友看電影去了,柯飛在公司加班,只有張藝婷在。她看見我站在陽臺,行李箱放在客廳,就拿了半個水蜜桃給我喫,自己啃着另一半。

“今天就走了?”她說。

我喫着桃子,桃子七分甜,三分酸,很好喫,嘴裏含糊地說了一聲“嗯”。

“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和青青。”這句話她說得飛快,手上的桃子肉已經開始一塊一塊地氧化,她說完又開始啃桃子。

我說:“我真的沒什麼好羨慕,真的。”我又能說什麼呢,只會越說越無奈。

人的侷限可能就在於人總是太容易羨慕,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羨慕什麼?至少每次當我有種被全世界瞧不起的低價值感的時候,我就很容易用羨慕別人來打擊自己。

直到我開始承認所有羨慕不過是僞裝後的嫉妒而已後,我不再羨慕任何人,我只嫉妒,那種能夠推着自己向高處走的嫉妒。

“你有高遠的聯繫方式嗎?”

她突然又聊起別的,高遠就是那個離婚男。

“你沒有嗎?我有他微信。”

“柯飛有,租房子的事一直是他在搞。”

“這樣啊,我看看喲。”我打開微信在通訊錄裏找到高遠的微信號。

“那個人還真是奇怪,我猜想可能這個人從前住過這個房子吧,大概有錢人的懷舊病犯了,就會做出這樣任性的事。”

“大概吧。”我說。我並不想知道高遠爲何這麼做,我也不想解釋其實我不知道原因。

這是一個難得的晴天,知了在樓下的樹梢發出幾聲慘兮兮的“滋拉滋拉”的叫聲,雲層捲成一條毛毯,微風吹動着它裹住一抹藍。

我和張藝婷告別,她送我到門口,我說:“到時候結婚通知我一聲,有空我一定去。”

她說好。那年冬天她結婚了,邀請了李青青,卻沒有邀請我。這個消息還是李青青告訴我的,她說,他倆是奉子成婚,美事成雙,我得去。我只好說,嗯吶……替我說聲恭喜,我那天有事走不開,就不去了。

後來我想可能那天我說的不夠真誠而她敏銳地察覺出我說的不過是客套話而已吧。

當時從我這邊來看,一個局外人的角度,明明已經看見親密關係已經撕裂成永遠都無法拼湊成原樣的兩個人,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親臨這樣令人心痛的婚禮現場,我做不到。

可喜的是,我的房子不到一年的時間房價就已經翻了一倍。我激動地打電話給高遠請他喫飯,那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那天我穿着一雙五釐米細跟皮靴,一件青檸色大衣去見他,就像是見一個在春天一定要見的人那樣充滿着儀式感。到了約定的咖啡館,我發現不止他一個人,而是三個男人。

我發現其中有一個很特別,特別到我一看見他,就像是漆黑的靈魂洞口從遙遠的地方打過來一道光,鋪成一條沒有邊界的彩虹河。

那一刻,我突然想結婚了。就是這麼突然,沒有任何可以描述出來的理由,畢竟我從來不怕離婚的,那又何必怕結婚呢。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