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楼的风


室友们很吵的时候,我就跑到阳台吹风,尽管我不知道风能吹走什么,可能连我自己都很难确定,我想要吹走什么。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我需要足够多的钱,多到有一天我可以搬出去,一个人生活。

这是我住在花园街茉莉院的第二个夏天,这是一个多雨的夏天,已经连着一个月都在下雨,但好像还没有下够,即使偶尔晴朗半天,到了夜里又开始没心没肺地下。

我住在茉莉院二区顶楼也就是三十九层高的阁楼上,这间房租最便宜,也是唯一一间没有空调的房间,朝南有一扇大窗,到了夜里风呼呼地吹进来,就是一台天然的风扇了。

那是去年,去年夏天少雨,日光明亮的日子多,那时的夜晚,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几颗暗淡的星星,有时还能看到上弦月。

今年夏天我几乎很少开窗,因为连续的雨天,我的房间又闷又潮湿,我只能从我的存款里拿出七百元买了一台负离子功能的落地风扇,祖母绿色,我买的时候就想,这个风扇以后我要一直带着它,用到不能用为止,就像是一种安心下来的仪式。

楼下最大的主卧住着一对情侣,两人为了省钱又不亏待自己,就租了这套高端公寓然后再分租出去,房东若问起,就说我是他们的表妹。我和这对情侣关系若即若离,毕竟和谁熟络,都是一种不自在地介入。

最小的书房租客一直在换,最近住进来的人听那对情侣说是一个在本地CBD写字楼工作的地产营销总监,刚刚离婚,大房子里住着前妻和儿子,自己跑出来租房子住。

我无法理解像这样的中产男人为何不租一间单身公寓,非要和别人一起挤着住呢。

我和住在次卧的女孩聊天最多,她和我去年春天的时候先后差两天住进来。我们都是从不做晚饭的那种人,所以常常一起约着到外面吃晚饭。她爱说话,我又是一个别人话多我也会跟着话多的人,仅从表面️上看,我们的关系好像很亲密,只有彼此知道,我们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可能因为我穷但又追求精致,而她本就富有又不修边幅。

入夏以后,阁楼上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也有那么短暂的全靠幻觉撑起来的幸福碎片。

每天晚上洗完澡,我会像一只猫一样踩着木质楼梯爬上我的阁楼,轻轻地关上门,进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风扇,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用手机播放卡农钢琴曲,这样的时刻,成了我忍受一切厌恶的止痛片。

但这只是暂时的安宁,大房情侣和次卧女孩都喜欢吃夜宵,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啃食鸭爪或喝啤酒配龙虾,边吃边大声聊天,有时喝高了,就在客厅拿着黄瓜当话筒,开始飙歌。我一次都没有加入他们,我要起早。

我抗议的方式就是从阁楼上下来,穿过走廊,上个厕所,顺道走到厨房边上的阳台吹会风,就那么一会,我就会平静下来,他们看见我,想要拉我加入时,我还能微笑着说,你们玩哟,我明天还要起早呢。

我每天五点二十起床,这个时间点室友们还在睡觉,我可以慢悠悠地独享卫生间,可以随心所欲地一层层地往脸上抹爽肤水,精华液,乳霜,隔离霜,防晒霜,最后抹上最喜欢的口红颜色,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乱。

更为重要的是,我还会花点时间清理我在这个空间留下的个人痕迹,比如我的私人物品,我的毛发,然后开窗散去气味。

但自从离婚男住进来后,这样的日常突然就被打乱了。这套房有两个卫生间,主卧带有小卫生间,所以那对情侣几乎都不怎么使用主卧外的大卫生间;而次卧女孩和以往那些住在书房的人起床都很晚,我们也就下班后才会见上面,所以早晨这段时光常常给我一种我一个人独住大房的错觉。

直到有一天,我在卫生间撞见离婚男,他正在卫生间抽烟,门也不关,我习惯性进去了,吓了我一跳,他倒是一脸镇定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没想到还有人起这么早。

他迅速地把烟头摁在洗脸池上,没等我开口说点什么,就溜回书房了。此后我在清晨再也没有撞见他,可是我总觉得他肯定醒着,甚至会感觉他在倾听我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念头一旦有了,清晨就变得很恐怖。我不知道如何去化解这样的尴尬。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一个星期五的早晨,我记得那天是星期五,因为第二天不上班。

我洗漱完毕发现才六点半,回房间的时候,我一擡头看见离婚男站在客厅阳台吹风,外面细雨朦胧仍在下。他一见我出来,就叫住我,但他的眼睛几乎不看我,我找不到他的目光所在,就只好望着他耳朵的方向。

他身材高壮,穿着竖条纹Polo衫,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烟嘴,说,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的眼睛也看向了阳台,嘴上说,虽然挺奇怪的,不过你先说说看。

他转身回了书房,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橙色拉杆箱,我不自觉地走向他,一阵凉风从他的方向吹向我,瞬间他的体味混合着烟草的气味淹没了我。我说,你要走了吗?

他把行李箱拉到门口,就站在门口从包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递给我说,这是半年的房租,我希望这个房间半年内不要出租,替我留着,我可能偶尔回来,可能不回来。

我说,为什么要和我说,你应该和他们说,(我指了指主卧),况且半年变数很大,谁也不能保证这半年谁还会住在这里。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神不屑又疑惑。很快他把眼睛转向远处正在经过的高铁,接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你,我就是想试试看,如果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我说,你着急要走吗?

他说,马上就要走了,你可以帮我转告吗?

我只好接过那沓钱,说,那你写个凭据吧?

他摆摆手,拖着行李箱走向电梯口,不一会电梯来了,他直接钻进去,都没有客套一下和我说再见。我关上门,坐到沙发上,不可理解地看着钱,又看看外面的雨,心想,他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可以用钱来任性的人吧。

这件事发生的当晚,我第一次洗完澡后和他们混在一起,当我把这件奇事告诉他们的时候,气氛瞬间炸开了。那对情侣男的叫柯飞,女的叫张艺婷,次卧女孩叫李青青。

听我说完,张艺婷就跳了起来,说:“天呀,感觉像是走了狗屎运。”柯飞一脸冷静,说:“要是我们住不了半年呢?或者半年内房东突然想卖房呢?这个男的是不是有毛病?非要整出这么奇怪的事出来,我租给谁不好,非要给他留着?”

李青青躺在沙发上,吃着零食,嘴里发出咀嚼的声响说:“这钱得花了,要不然……不如你们俩请我们去大吃一顿吧?”

张艺婷很开心,说好啊好啊,可是柯飞还是一脸阴沉,像是在生谁的气。

我一向看待情侣们的态度,就是习惯把他们当成一个整体,毫无个人特征的连体人。但那天晚上,这对情侣在遇见同一件事时却表现出如此强烈反差的情绪,令我诧异,这种情绪反差像是极快的刀片将两个人切开来,血肉模糊中我才看清他们各自的脸。

一个星期后,这件奇事就再无人提起。日常的敷衍填满了我们的时间,遗忘任何事都是一种自然的选择,这种没有刻意的遗忘每天都在发生,就像我总是挣扎在挣了钱又花了很多钱的理财黑洞里又心安理得。

我总是在花钱的时候忘了我要搬出去的强烈渴望,然后又在这种强烈欲望的鼓吹下拼命挣钱。白天我在一家活动策划公司疯狂制作各种PPT,这种工作毫无价值感,常常是花了几天设计出来的东西,三分钟之内就会收到令人心寒的反馈,比如“我觉得风格不够大气”,另外“文字排版太拥挤”,又比如“我看不到重点”,诸如此类。

也只有到了晚上,这项技能才有了点救命稻草的尊重感。我在威客网上接私活,通常完成工作之后,都会收到雇主的真诚好评,而且雇主来自全国各地,钱也给得很爽快。

但我又特别物质,注定存不了钱,总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一样东西只要我拥有了就会变成更好的我,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呢,我又觉得只有拥有了才知道,所以导致我没有办法忍受我想要的东西因为没钱不能拥有。

这又导致男人在我眼里就变得和商品一样,在不同情境下,我会喜欢上不同的男人。

我记得离婚男离开后的第二周,李青青带了三个朋友来公寓里玩,她买了️二箱雪花啤酒,又用微波炉热了网购的麻辣龙虾,又邀请了我和那对情侣一起吃。

我本想拒绝,但是我注意到李青青那三个朋友里有一个男性很特别,特别到就像是手机里突然跳入一个广告,而这个广告里的产品竟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样给我雷雨般的热情,接下来我得看看价格是不是值得入。

一群人一开始就是吃和喝,喝到丢掉三分矜持的时候,大家开始聊工作,各行各业各种他妈的脏话集合,矜持丢掉一半的时候,李青青开始和那三位朋友互相爆料,他们是一个公司的同事,年龄相仿,两男一女,其中我觉得很特别的那位男性叫雷梓,其他两人的名字根本不在意了。现场是一片热闹的空虚,无人谈私事,都在说段子,开玩笑或吹牛,劝酒,总之都是我以往极力避免加入的场合,而现在我居然很享受。

雷梓很活跃,尤其会说土味情话,每说完一个众人一阵爆笑,我就一直抿嘴笑或喝酒,地上一片狼藉,也无人在意。张艺婷挨着雷梓坐,两个人时不时低声交流,她的眼神很媚,大概已经醉了,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张艺婷就突然哭了起来,还不停地用手拍打着雷梓的后背。柯飞的脸就像雷雨前天空的灰色,平滑无痕的灰色。

“你知道吗?我都没有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其实我多么希望我能有个朋友。”

张艺婷旁若无人地大声喊着,所有人都在看她发酒疯,柯飞镇定地坐在那不动。

我觉得很有趣,就放下酒杯,剥龙虾吃。可我没想到的是,雷梓居然握住了张艺婷的手,显然他并没有醉,却像是说酒话一样说道:“那我做你的朋友吧,以后有事就来找我。”我虽很诧异,但又觉得他很有性魅力。李青青和其他人脸色都变了,觉得尴尬又觉得很好玩,大家就瞎起哄,说:“我们都是你的朋友,以后这样的龙虾趴每周一次,怎么样?”我一直没怎么说话,我好像只能看见雷梓一个人,他的确与众不同,至于哪里不同,我还没找到合适的词汇。

张艺婷说完酒话就跑到卫生间吐,柯飞跟了过去,我们几个人开始收拾屋子,我看见雷梓去扔垃圾,我也跟了过去。

“嗨,一会还上来吗?”我和他并肩靠在电梯扶手上,我先问他。

“尤……”他在脑子里搜寻着我的名字。

“尤森。听我妈说我出生的那天,我爸就找了一个算命先生给我算五行,说我五行缺木,于是就取名森。你看你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木,该不会也是五行缺木吧?”

他诧异地看着我,想要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我是否醉了。他愣了半天才说:“尤森,我记住了,我待会就不上去了,你下来做什么呢?”我说:“夜跑,要一起吗?”

他说:“我女朋友催我了,我该回去了,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可要注意安全。”

我说:“那你不如陪我跑吧,既然都没带女朋友来,想必同事之间还没那么熟吧。”

他把垃圾扔掉,站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有些迷惑,又有些兴奋地看着我说:“你……”

我说:“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觉得不可思议吗?还是不相信自己的吸引力?”

我开始跑起来,他也跟着跑起来,空气里都是雨后植物腐烂的味道。

他说:“你男朋友不介意你这样吗?”

我跑得气喘吁吁,平时我才不跑步呢。但是我就是要制造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我必须知道这个人为何仅仅出现就令我心跳加速?

我说:“早分了,他劈腿了。”

他说:“这样啊,刚才你一直话很少,我以为你是个安静的人,没想到……”

我说:“我并不是总是这样,这样的聚会我几乎很少加入,我是个热衷于赚钱,又很会花钱的人,前男友和前前男友和我分手的理由都一样,他们觉得我只爱自己,可是一个人爱自己难道不是刚需吗?”

他听得入神,好像突然发现我很有趣一样。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夜灯下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幽灵,我特地看了下他的鞋,居然是一双棕色人字拖。我看了看我的脚,竟然也是一双人字拖,不过我的是粉色的。

我突然停了下来,说:“我出门太着急,忘了换鞋,不跑了。今晚谢谢你,我想我可能也喝多了,你回去陪你女朋友吧。”

他好像有些不舍,似乎还沉浸在我的暧昧攻势里出不来,但似乎又觉得不对,结果就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可以吻你吗?”

我们就站在一棵柿子树底下,雨滴沿着宽大的叶片滴在我的头发上,夜已深了,四周黑黢黢地看不清轮廓,我当然不用担心有谁会看见,但是我担心我的初衷是什么?

我本来想问,你不是有女朋友吗?可是我忍住了,何必问,问了就是矫情。于是我接过他的吻,但脑子里却理智地在思考一个奇怪的问题,我想一个会舌吻的人大概情史很丰富吧。可是他真的只是想吻我,没完没了地吻,一直吻到暴雨降临,那些叶子突然变成了瀑布,落在我们吻之间,我们才分开。

分开后我才发觉我的嘴巴里还有龙虾的腥味混合啤酒的草味,一阵恶心涌上来。

他说:“我已经好久没有被人喜欢了,谢谢你,最终我是要和女朋友结婚的,我们在一起十年,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接吻了。”

我同情地看着他,我并不想告诉他,他就像我购物车里的高端眼罩,我一直渴望拥有一个能减缓眼睛疲劳的眼罩,但是使用了一次以后,觉得也就那么回事,还需要充电太麻烦了,于是就放在床头成了闲置品。

我只好说:“那提前祝你结婚快乐,也谢谢你满足我的虚荣心,再见。”

说完,我迎着暴雨跑开了,我说再见的意思,就真的是再也不见了,我想这又是一次我差点接近爱情的胡作非为了。

很久以后,我从李青青那里听说,他真的结婚了,新娘是恋爱十年的女孩。

瞬间我对婚姻最后的好感熄灭了,但又不甘心,深陷一种迷茫的矛盾状态,只能安慰自己,也许矛盾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吧。

那群人再也没有来过茉莉院,我从小就知道酒后说过的话别当真,我爸就是一个酒鬼,他总说要戒酒,直到死都没戒掉。

唯一失落的人是张艺婷,那种失落感太明显了。有天晚上她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样,软绵绵又急躁地躺在沙发上狂吃东西。我很少和她单独相处,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而是我总是避免这样的事发生。

但如果我想让它发生,它总是会发生。她吃完东西又去客厅阳台吹风,那天我没有避开她,而是拿着鸡爪也上了阳台。

“吃吗?”我说。

她拿了一个吃起来,但好像食不知味。

“好吃吗?”我说。

她敷衍地说了一句:“还行。”

接着就是沉默。入伏后的夏天又是别样意境,夜晚没有雨水,也没有虫鸣,闷热的空气像是要把阳台炸开,但还是有风细细地吹来,当风找到皮肤时,闷热感又消失了。

她突然说:“我也要结婚了,今年冬天。”

我说:“恭喜恭喜。”

她说:“没啥好恭喜的,到了年纪而已。”

我说:“到了年纪就得结婚吗?”

她说:“可能我应该在热恋的时候直接结婚,像这样一起生活很多年再结婚,就像是结给别人看,我呢,完全不期待。”

我说:“不想结就不结,何必这样委委屈屈又不甘心地结婚?”

她说:“可结婚又是摆脱一切纠结的捷径,结婚了,我大概就会像你这样,想着挣钱,然后自己花,爱情这辈子不想再遇见了。”

我说:“可是现实很搞笑,我越是想挣钱,就花更多钱,我越是不想要爱情,爱情总是以各种面目在我身边像杂草一样顽固生长,我也拿我自己没办法,总是想以最快的方式燃烧自己,不习惯文火慢炖。”

她好像几天没睡好的样子,眼睛已无神采,穿着一件灰色玫瑰印花的睡裙,五个钮扣,中间一粒掉了,一个大的空缺里漏出胸部的轮廓,但她好像并不在意。

我看她不想说话了,就假装口渴去楼下买冰水喝。她自有她的安排,哪怕被安排。

到了楼下,夜风从花园来,从大街上来,从屋顶上来,并同时扑向我,我全身清爽。

花园街外有一个名叫“七头狮”的便利店,我买日用品只上这家。商店的玻璃窗上任性地写着:夜幕降临,心灵的狮子出来浪啊。

它是我理想中便利店的样子,没有一脸疲倦又挤出笑容的收银员,只有物联链接后的滴滴声,仿佛一声欢呼。

灯光明亮但不会让人不舒服,四季光的色感皆不同,夏天的光淡柔,是稻苗色的清凉。

商品整齐地毫无褶皱,一切新鲜的让人无法抗拒,即使只是闲来逛逛,也会忍不住随便买点什么。此时人很多,但很安静。

我在冰吧拿了一瓶冰水,扫脸支付的时候,出现了一张别人的脸。

我回头,发现是那个奇怪的离婚男。他看上去精神大变,像是某种疾病终于治愈了,好像还留了一个引人遐思的胡子。

“尤森,我跟了你一路了。”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看着我说。这一次我终于和他的目光对上了。他穿着宽松的纯白T恤,刚好过膝的牛仔短裤,乱蓬蓬的发型也变成清爽的平头,他好像重生了一样。

“你回来了?”我喝了口冰水,毫不上心的问完,就坐到店内的休息椅上。可能我潜意识里觉得像他这种人是我目前无法企及也无法理解的,还不如不企及也不去理解了。

“没有啊,我搬到花园街芙蓉院了,和茉莉院隔着一条马路。”他手里拿着一瓶脉动,靠在椅子上搓来搓去,里面的饮料都起了一层泡沫,一副心情好又欠揍的样子,仿佛一切世俗事都了结的感觉。

我的嗓子冒着凉气,耳朵因为冰凉而颤抖,但我还是挤出一个“噢”字。

“上次的事,我还没说谢谢,又不知道怎么谢你,一直想着会不会遇见你,今天可巧了,终于碰到你。你说我要怎么谢你?”

我心想这人性情好不稳定,这种人得避而远之。但是我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想要很多钱,多到我可以搬出去,一个人住。”

他想了想说:“你有存款吗?”

我说:“只有一万。”

他接着说:“有公积金或有可以借到钱的人吗?大概加在一起能借五万的样子。”

我说:“我没有公积金,从来没有借过钱。”

他说:“父母那边呢?”

我说:“我爸死了,我妈还有两年退休,她不在这,但在本省,有公积金。”

我算是十分坦诚了,我都没法相信我居然如此信任他,换言之,还是信任他有本事让我快速致富?总之,他问什么,我答什么。

他说:“你相信我吗?”

我说:“我需要做什么?”

他说:“花园街芙蓉院有一套五十九平的单身公寓急出售,首付只要六万,公积金贷款利率很低,就是贷七年,月贷也毫无压力。最重要的是,作为内行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年后这里的房价会翻倍,轻轨站一建好,这里就是黄金地段。不过这只是赚快钱而已,永久地有钱得看你未来规划了。”

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还是行动起来,就好像我离苦逼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神奇的是,一切顺利地我都疑惑了,当我以我妈的名义真的买下那套芙蓉院十一楼的房子时,我坐在地上激动地哭起来。

我妈是银行老出纳,工作很忙,这次她难得请假几天陪我走完流程,我又找住在镇上卖早餐为生的姐姐借了五万,加上我的存款一万,就这么稀里糊涂有了房子。

拿到房本的那天,我心情大好,有些飘乎地请室友们吃饭,我特地选了附近一家高档的西餐厅。四个人坐下后,李青青说:“成了房奴后,以后可得缩紧裤腰带过了。不过我是不敢一个人住的,我试过,我太胆小了,又不想和爸妈住,像这样合住最好了。”

张艺婷和柯飞坐在沙发一边,但并不挨着,柯飞一直低着头摆弄手机,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觉。张艺婷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发笑,不说话的时候笑容就迅速地收回,就好像刚刚的那些笑没有存在过一样。

李青青自顾自地说了很多,完全不管别人有没有在听,我偶尔插入几句“然后呢”,“这样啊”,“噢,啊”这样的词来表示我在听。柯飞一直没怎么说话。幸好,牛排来了,大家开始低着头吃饭,都不再刻意找话题了。

我突然发觉这顿饭吃得很多余,我就不该如此得瑟。我明显感觉到柯飞的不自在,李青青只是说:“我一定要玩够了才结婚,我给自己的期限是二十八岁,到了那时碰到谁就是谁吧,最好能逗我爸妈开心,逗不逗我都没关系,我一个人就能让自己开心。”

张艺婷于是接过来说:“你这样真好。”柯飞擡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全是怨气。

李青青一向大大咧咧,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氛不对,又说道:“你们结婚有没有打算买房?”这次张艺婷厌恶地看了一眼柯飞,却什么都没说。柯飞却说:“我觉得一辈子租房住也挺好的,结婚一定要买房吗?”李青青说:“房子还是要有的,除非不想结婚。”我只好说:“买不买都是自由。”

就这样天已经聊死了,谁也不想聊了。于是我们起身出门打了一辆车回去。那天夜里,大概凌晨一点的时候,我被一声巨雷惊醒,我下楼上厕所,听见主卧传来哭声,我很快就意识到主卧情侣正在吵架,吵得很凶。

我不想听,也不想让他们听见我听见了,好在雨声很大,我爬楼的声音很轻,楼下仿佛凄风苦雨的关系很快就被关在门外了。

夏天快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决定搬出阁楼。走之前,我习惯性地站在阳台吹风。

那天是周末,李青青出门和朋友看电影去了,柯飞在公司加班,只有张艺婷在。她看见我站在阳台,行李箱放在客厅,就拿了半个水蜜桃给我吃,自己啃着另一半。

“今天就走了?”她说。

我吃着桃子,桃子七分甜,三分酸,很好吃,嘴里含糊地说了一声“嗯”。

“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和青青。”这句话她说得飞快,手上的桃子肉已经开始一块一块地氧化,她说完又开始啃桃子。

我说:“我真的没什么好羡慕,真的。”我又能说什么呢,只会越说越无奈。

人的局限可能就在于人总是太容易羡慕,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羡慕什么?至少每次当我有种被全世界瞧不起的低价值感的时候,我就很容易用羡慕别人来打击自己。

直到我开始承认所有羡慕不过是伪装后的嫉妒而已后,我不再羡慕任何人,我只嫉妒,那种能够推着自己向高处走的嫉妒。

“你有高远的联系方式吗?”

她突然又聊起别的,高远就是那个离婚男。

“你没有吗?我有他微信。”

“柯飞有,租房子的事一直是他在搞。”

“这样啊,我看看哟。”我打开微信在通讯录里找到高远的微信号。

“那个人还真是奇怪,我猜想可能这个人从前住过这个房子吧,大概有钱人的怀旧病犯了,就会做出这样任性的事。”

“大概吧。”我说。我并不想知道高远为何这么做,我也不想解释其实我不知道原因。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知了在楼下的树梢发出几声惨兮兮的“滋拉滋拉”的叫声,云层卷成一条毛毯,微风吹动着它裹住一抹蓝。

我和张艺婷告别,她送我到门口,我说:“到时候结婚通知我一声,有空我一定去。”

她说好。那年冬天她结婚了,邀请了李青青,却没有邀请我。这个消息还是李青青告诉我的,她说,他俩是奉子成婚,美事成双,我得去。我只好说,嗯呐……替我说声恭喜,我那天有事走不开,就不去了。

后来我想可能那天我说的不够真诚而她敏锐地察觉出我说的不过是客套话而已吧。

当时从我这边来看,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明明已经看见亲密关系已经撕裂成永远都无法拼凑成原样的两个人,无论如何我都没办法亲临这样令人心痛的婚礼现场,我做不到。

可喜的是,我的房子不到一年的时间房价就已经翻了一倍。我激动地打电话给高远请他吃饭,那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那天我穿着一双五厘米细跟皮靴,一件青柠色大衣去见他,就像是见一个在春天一定要见的人那样充满着仪式感。到了约定的咖啡馆,我发现不止他一个人,而是三个男人。

我发现其中有一个很特别,特别到我一看见他,就像是漆黑的灵魂洞口从遥远的地方打过来一道光,铺成一条没有边界的彩虹河。

那一刻,我突然想结婚了。就是这么突然,没有任何可以描述出来的理由,毕竟我从来不怕离婚的,那又何必怕结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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