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的人生

【美國】阿西莫夫

死亡最終降臨到我的父母身上,或許是引發我對死後人生的可能性重新思考的原因。如果不把死亡當成死亡,而當成是開啓一種(可能)更燦爛的人生,甚至還可以重新見到你的父母和其他親友,他們或許還充滿了年輕活力,那將是多麼的令人安慰。

完全是因爲這種想法是如此的令人安慰和愉快,能如此有效地幫我們擺脫關於死亡的原本令人恐懼的念頭,死後人生的存在儘管沒有絲毫證據,卻仍被絕大多數人所接受。

我們也許會奇怪,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我個人純屬猜測的想法是這樣的——

據我們所知,人類是唯一一個意識到死亡對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物種。無論我們如何保護自己不受爭鬥、事故和疾病的影響,僅僅因爲身體的朽壞,我們每個人也終將死去——我們知道這一點。

必定有過一個時候,這種知識開始傳遍人羣,而那必定是一種可怕的震駭,那相當於是“發現死亡”。讓關於死亡的想法變得可以忍受的做法,是假定死亡並非真的存在,而只是一種假象。當一個人看起來已經死亡之後,他繼續在一個別的地方以一種別的方式活着。這種想法顯然受到一類事實的鼓舞,那就是死去的人常常出現在他們朋友和親人的夢裏,他們在夢裏的出現可以解釋爲是代表了那些還活着的“死”人的影子或鬼魂。

有關死後世界的猜測逐漸變得越來越詳細。希臘人和希伯來人所設想的死後世界(地獄或冥間)大體上只是一種昏暗的存在。不過,那裏有折磨壞人的地方(地底的深淵)以及讓被上帝認可的人快樂的地方(極樂世界或天堂)。這些極端的地方受到人們的青睞,他們希望看到自己得到保佑,而自己的敵人受到懲罰——如果不在這個世界裏,也起碼會在下個世界裏。

想象力的拉伸構想出了一個終極歸宿,用來懲罰壞人,或任何無論多好,但不完全符合設想者自己心意的人。這給了我們有關地獄的現代觀念,即把地獄視爲是用最刻毒的方法進行永恆懲戒的地方。這是嫁接在號稱完全仁慈和完全善良的上帝身上的虐待狂者的荒誕夢想。

不過,想象力卻從未能夠構築出一個可堪使用的天堂來。伊斯蘭教的天堂裏有永遠存在、並且永遠純潔的女神(houri),因此那裏是一個永恆的性愛場所。北歐神話的天堂裏有在瓦爾哈拉殿堂(Valhalla)裏歡宴爭鬥的英雄,因此那裏變成了一個永恆的飯館和戰場。而我們自己的天堂,則通常被描述爲每個人都長着翅膀,不停彈奏着永無盡頭的上帝頌歌。

稍有點智力的人,有哪個能夠長時間忍受這種,或其他人發明的那種天堂?在哪裏才能找到一個可以讓人讀書、寫作、探索、進行有趣對話、從事科學研究的天堂?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如果你讀過彌爾頓(JohnMilton)的《失樂園》(ParadiseLost),你會發現他的天堂被描述成一個永唱讚歌稱頌上帝的地方,難怪有三分之一的天使要反叛了。當他們被打入地獄後,他們纔有了智力活動(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去讀一讀那些詩句)。我相信,不管那是不是地獄,他們在那裏過得更好。當我讀到那裏時,我強烈地同情彌爾頓筆下的撒旦,並視之爲那部史詩中的英雄,無論那是不是彌爾頓的本意。

但我自己的信仰是什麼呢?由於我是一個無神論者,無論上帝還是撒旦、天堂還是地獄,我都不認爲它們存在。我只能假定在我死了之後,相隨的只有永恆的虛無。畢竟,在我出生之前宇宙已存在了150億年,而我(無論這個“我”是什麼)在虛無中度過了那一切。

人們也許會問,這豈不是一種淒涼無望的信念,我怎能讓那種虛無的恐懼懸在自己的腦袋裏?

我倒沒覺得那有什麼恐懼的。永恆無夢的睡眠並沒什麼可以恐懼的,它顯然要比地獄裏的永恆折磨和天堂裏的永恆乏味來得好。

那要是我錯了呢?著名的數學家、哲學家及坦率的無神論者羅素(BertrandRussell)曾被問及過這個問題。“在你死後,”他被問道:“如果你發現自己面對面地和上帝在一起,你會怎樣?”

勇敢的老戰士回答說:“我會說‘主啊,你應該給我們更多的證據’。”

幾個月前我做了一個記得極爲清晰的夢(我通常是不記得自己的夢的),我夢見自己死後去了天堂。我往四周看了看,明白自己在哪裏了——綠色的田野,羊毛般的雲彩,芬芳的空氣,遠遠傳來的令人迷醉的天樂。記錄天使(recordingangel)帶着燦爛的笑容和我打招呼。

我驚訝地問道:“這裏是天堂嗎?”

記錄天使回答說:“是的。”

我說(醒來後回想時,我爲自己的誠實而自豪):“那肯定搞錯了,我不屬於這裏,我是無神論者。”

“沒有搞錯,”記錄天使回答說。

“但作爲一個無神論者,我怎麼可能符合資格?”

記錄天使嚴肅地說:“是我們決定誰符合資格,而不是你。”

“明白了,”我說。我向周圍看了看,又想了片刻,然後問記錄天使:“這裏有打字機可以讓我用嗎?”

對我來說這個夢的意義是很明顯的。我心目中的天堂是寫作,我已經在天堂裏生活了半個多世紀,而且我自始至終都知道這一點。

這個夢的第二個要點是記錄天使所說的,是天堂而非人類決定誰符合資格。我認爲這意味着假如我不是無神論者,我將選擇這樣一個上帝,它將憑藉一個人的人生全部而非語言的模式來決定誰能得到救贖。我想他會喜歡一個誠實正直的無神論者,而非一個滿嘴上帝、上帝、上帝,所做的每件事卻都是犯規、犯規、犯規的電視佈道者。

我還想要一個不允許地獄的上帝。無窮的折磨只適用於懲罰無窮的罪惡,而我認爲哪怕對於象希特勒那樣的情形,我們也不能宣稱存在無窮的罪惡。更何況,如果大多數人類政府都能文明到試圖廢止折磨和酷刑,我們從一個無窮仁慈的上帝那裏所期待的難道應該更少嗎?

我想假如真有死後的人生,那麼對罪惡進行有限度的懲罰是合理的,不過我認爲其中最長、最嚴厲的懲罰應該留給那些通過發明地獄而給上帝抹黑的人。

但所有這些都是玩笑,我的信仰是堅定的。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在我看來,死亡之後是一場永恆無夢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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