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滅者

師父說,我出生在東方一座現代城市,那是個遙遠的地方。臨盆那天非同尋常,滿城飄灑紅雨,直到我呱呱墜地雨才停止。事出反常必有妖,果不其然,我生下來三天,父母完成造人大業似的,雙雙離去。我問師父他們去了哪裏,回答說,可能去哪個旮旯領獎勵去了。

由於我降世不凡,加之父母的消失,遠方到來的黑袍大士讖言,這裏將發生無法言喻的災難。村裏自然沒同我商量,本着珍愛生命,遠離危險的“先進”理念,把我驅送至百里之外,獻給不懼讖語的大山,我自然而然成了棄嬰。那時師父追逐天際紅雨之光,一路找到山裏,把我裝進寬大的袖口帶了回去。

我剛走過十四個春秋,師父也好像完成使命似的,欲將離去。

“我拼盡畢生之力,終於洞悉天機,發現了世間一個大祕密。”我睜大了眼睛,盯着咳嗽不止的師父,用眼神表示驚詫和疑問。過了好大一會兒,我終於聽到了答案,“你是天地繫鈴人,當你口不能言耳不能聞時,人間也將隨之毀滅!”

“我,我……”,看師父咳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有嚥氣之狀。我卻越着急越說不出話來。

“到東方,去你出生的地方,炎涼城,”他稍稍擡手,約略往東動了動手指,“英——英才——”,未說完便撒手人寰。我將師父掩埋後,下了山。

我跨過遠處山脊勾出的一道道山弧,向東方趕路。多日下來山漸漸少了,直到在出山口看到了村落,這才真正來到人世間。

在穿過廣袤農村的路上,遇到的老人對我都很友善,我也同對待師父一樣尊愛他們。幫他們擔水劈柴,見到小孩我如在山裏跟小松鼠嬉鬧一樣跟他們玩耍。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我,甚至連貓狗都成了我的好朋友,其中還有老人幫我縫補衣服,送我鞋子,給我路上喫的乾糧。

我依然日日趕路,初次下山本以爲會在風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裏過活,沒曾想每日能喫上莊稼人可口的茶飯,每晚能睡在農戶家溫熱的炕上。由於我發自內心地愛老慈幼,並做出與之對應的善舉,年輕男女也都對我頗有好感。他們教育孩子要以我爲榜樣,甚至會趕着馬車或牛車友善地送我一程。我樂呵呵地哼着曲兒一路向東。

沿途靠打問路人尋找目的地。大概走了兩個月之久,落後的村落風貌慢慢消失在身後,眼中的世界逐漸有了現代都市之風。又走了數日終於看到了帶有“炎涼城”字樣的高大牌樓,我喜不自勝,躥了進去。

乍眼看去,城裏真美,有洋房寬柏油路,還有數不盡的漂亮小汽車,蜻蜓大眼睛似的圓鼓路燈和路邊的樹一樣多。我開心壞了,這就是師傅所說的東方,喜衝衝地進了城裏。

我前腳剛踏進城,就看到亂哄哄的人圍在一起。我湊上前去看,有位膘肥體寬的媽媽在兇暴地教訓渾身淤青的女兒,弱不禁風的小女孩渾身發抖。“廢物!瞧你這草包樣,跟你那死去的老子一樣沒出息,天都要黑了,你連一條魚都賣不出去,要你有個屁用!是不是偷懶,我讓你偷懶……”說着鋼板一樣強勁的手掌就要落到身體單薄的小女孩臉上,我一個箭步衝上前,攔住了她。

“你是哪個髒水河裏爬出來的蛤蟆,是不是死了爹孃沒人管,趁早死遠點……”

我被推搡到一旁,很快,聚集過來的越來越多的圍觀者把我擠出人羣。小女孩在拳打腳踢下發出一陣陣嗚咽,人羣越來越稠密,女孩的嗚咽聲越來越微弱。

在山上我聽到的是叢林之音,鳥鳴溪潺。在村落裏看到的是母慈兒安,經常聽到媽媽爲孩子唱柔美的歌謠。這東方炎涼城,到底是個怎樣的世界,我心悸氣喘,頭暈目眩,尤其是耳朵,宛如鑽進耳膜內一隻夏蟬,在拼命地嘶鳴。我灰溜溜地垂着頭走開。

罵老人邋遢噁心的,屠戮牛馬哀鳴嘶叫的……

我茫然四顧,如置身噩夢。

“小兄弟兒,要不要嚐嚐這個?”

我循聲望去,是位炸牛蛙的商販在喊我,桌子上揪掉腦袋的牛蛙堆成了小山,他手腳麻利地撕掉它們的皮,一個接着一個,如脫掉它們衣服般簡單,聲音不絕於耳。在如扯斷布條的“滋啦”聲中,完成一個個在他看來完美得無可挑剔的傑作。

“快停下來,這樣你會下地獄的!”我破口而出。

“別搗亂!哪裏來的死孩子,滾——”商販在罵我的空檔,用大笊籬和攪着滾油裏的牛蛙,一個個無頭屍,在“嘰哩嘎巴”聲中,變成焦黃。排成隊的顧客,看神經病似的看我着。我感到疼,說不上是哪裏疼,跟沒穿衣服的牛蛙一樣疼。

心劇烈地跳動,我耳朵痛得將要失聰,我想起了師傅的預言。

忍着痛,踉蹌着腳步繼續往前走,碰到正打罵老人的兒女。我鼓足勇氣上前勸知,“請不要再這樣咒罵自己的父母,快停下來——”他們通常會問我是誰,憑什麼多管閒事。我則老實回答,“這種聲音會讓我雙兒失聰,世界也會隨之毀滅……”

當我說出我曾是那年紅雨飄灑降臨的嬰兒,我知道一個天大的祕密,此次回來是要救炎涼城時,我遭到了更惡毒的詛咒,“那你趕快去死!少在這兒胡言亂語,你死了興許我們都還能活,還不快滾——”

每受一次刺激,我的聽力損毀一點點。

“城口那個小女孩被她媽捶死了,你知不知道……”

“城街的李老太太也快被兒女們給餓死了,那老太太可憐……”

我不停地聽到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音,我一次次苦勸,無一例外地得到一樣的迴應。在別人眼裏我儼然成了一個兜售假藥的騙子,更被看作精神失常的瘋子。

終於,我耳朵什麼都聽不見了,我不死心,不能就此放棄。我不管遇到誰,都將師父告知我的預言,一一告知。我從他們誇張的神情裏看到不屑和嘲諷,概莫能外。大街上的人對我指指點點,我成了這個城市的造謠精神病,嗓子也終於從變啞到失聲。

進城七天,我如同飽受炮烙之刑的罪人。我想抓住最後一絲希望,蹣跚着尋摸師父遺言中交待的那個叫“英才……”的地方。滿懷渴盼那裏會出現奇蹟。

忽的大地震顫,陡然間狂風怒號,心知大事不妙。

我擡頭定睛看去,確認路標上有“英才街”三個字,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我將手壓住胸口,眼睛早已從街道左邊掃過,又轉到了街道的右邊,林立的高層建築漸漸被撕開一個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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